归云客栈的后厨,永远弥漫着令人垂涎的烟火气。南宫翎——或者说,此刻顶着“慕容白”本名和真实容貌的他,正围着沾满油渍的围裙,跟在张师傅身边打下手。自从上次嚷嚷着想小六、被众人打趣后,他闲来无事,便央着张师傅教他几手厨艺,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万一哪天客栈开不下去了,还能去路边支个摊儿”。
张师傅憨厚,也乐得有人愿意学,便时常让他帮忙切配,偶尔教个简单的菜式。此刻,慕容白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葱爆羊肉,准备送往大堂。羊肉的膻香混合着葱香和酱香,直往鼻子里钻。
刚走到连通后厨与大堂的帘子边,还没掀开,便听得外面传来几个粗豪的嗓门,正高谈阔论。声音来自大堂角落一桌行商打扮的客人,似乎喝了点酒,兴致颇高。
“……要说这江湖上近年来的人物,除了那些名门大派的老家伙,年轻一辈里,依我看,还得数那位名噪一时的‘一阵风’!”一个络腮胡汉子声音最大。
“一阵风?可是那个专偷为富不仁、贪官污吏,还时常把偷来的财物散给穷苦人的侠盗?”另一人接口。
“正是!”络腮胡一拍桌子,酒水都溅出来些许,“那身手,啧啧,听说来无影去无踪,官府画影图形贴了无数,连根毛都没抓到!他干过的那几桩大案子,你们听说过没?就省城那个囤积居奇、趁着灾年抬高米价的刘半城,家里库房看得比皇宫还严,结果怎么样?一夜之间,金银细软被搬空大半,墙上就留了‘取不义之财,济应有之人’几个大字!痛快!真是痛快!”
“还有呢,”另一个瘦高个补充道,“据说连巡抚衙门他都进去溜达过,把某位大人收受的贿赂清单给摸了出来,匿名送到了按察使司,掀翻了好几个狗官呢!”
“可惜啊!”络腮胡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后来听说他被官府抓走了……可惜了,江湖上少了这么一个行侠仗义的义侠啊!”
帘子后的慕容白,听得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心里像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般舒坦熨帖。嘿!没想到啊没想到,隐姓埋名在这清水镇归云客栈当了好几个月跑堂,这“南宫翎”的名号居然还没被人忘记?还有人这般惦记、夸赞?看来小爷当年那些事,还是挺得人心的嘛!这感觉,比偷到最珍贵的宝物还让他暗爽。
他正了正神色,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准备掀帘出去,顺便听听还有没有更多“歌功颂德”之词。恰在此时,一个清泠泠、带着明显不悦和嘲讽意味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那桌客人的唏嘘感慨。
“哼,‘一阵风’?不过是个藏头露尾、行事乖张的鸡鸣狗盗之徒罢了,也配称‘侠’?”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堂,带着一种出自良好教养、却又充满鄙夷的语调,“劫富济贫?说得倒是好听。焉知他所取之财,当真尽是不义?他所济之人,又是否确为应有?不过是凭一己好恶,行违法乱纪之事,破坏法度纲常。更遑论潜入官府重地,视王法如无物,此等行径,与叛贼何异?依我看,所幸真被官府擒获,罪有应得,有何可惜?”
这席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那桌正热血沸腾的客人头上,也浇在了帘后慕容白刚刚腾起的那点小得意上。他嘴角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蹙起,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哪来的酸腐文人,在此大放厥词?
果然,那桌客人被这番毫不客气的反驳激怒了。络腮胡“腾”地站起来,怒目而视声音来源——那是靠近楼梯的另一张桌子,坐着两位女子,方才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位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裙、气质清雅的年轻姑娘,正是苏婉。旁边试图拉她衣袖、一脸焦急的,自然是钟灵溪。
“这位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络腮胡涨红了脸,“那‘一阵风’劫的都是有名的奸商恶霸,救济的也是实实在在的穷人,怎么就不是侠义了?官府?哼,有些官府的人,比盗匪还黑!”
“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事!”瘦高个也帮腔。
苏婉显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她本就对这类“侠盗”也颇为不屑,此刻被当众反驳,更是激起了好胜心,放下茶杯,朗声道:“小女子是不懂江湖,却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人人皆如那‘一阵风’一般,凭个人喜怒行事,置律法于何地?天下岂非大乱?所谓奸商恶霸,自有律法定罪惩处,何须一个藏头露尾的贼人来替天行道?此风若长,才是祸乱之源!”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竟在大堂里争执起来,声音渐高,引得其他食客纷纷侧目。钟灵溪急得直跺脚,小声劝苏婉少说两句,苏婉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慕容白在帘后听得火冒三丈,这女人谁啊?说话这么刻薄!把他的“丰功伟绩”贬得一文不值!眼看争吵升级,怕影响客栈生意,也顾不得心里那点不爽了,连忙堆起职业性的、带点油滑的笑容,掀开帘子,端着那盘葱爆羊肉就凑了过去。
“哎哟,几位客官,几位客官!消消气,消消火!”他声音响亮,插到两拨人中间,脸上挂着客栈伙计标准的讨好笑容,“咱们这小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哈!您看这羊肉,刚出锅,正香着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这位姑娘,您也喝口茶,顺顺气,为个江湖传闻,不值当,不值当哈!”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用那种跑堂特有的、略带夸张的肢体语言试图缓和气氛。然而,就在他开口说话,并自然而然地转向苏婉那一桌,露出正脸和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时——
苏婉正因被人打断而有些不悦,皱着眉头抬起眼,看向这个多事的店小二。目光触及那张脸,那副神态,尤其是那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张脸……这个声音……
苏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震惊、难以置信、荒谬、尴尬、还有一丝被欺骗愚弄的恼怒……种种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因为过度惊愕而微微张开了嘴。
而慕容白,在苏婉抬头看过来,目光与他相接的瞬间,也认出了对方。那张清丽却此刻写满惊骇的面容,那身即使在简单旅途中也难掩优雅气度的装扮……不正是他那位名义上的、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妻,苏家小姐苏婉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清水镇?!在归云客栈?!
“哐当——!”
极度的震惊和心虚之下,慕容白手腕一软,那盘还冒着热气的葱爆羊肉,连同盘子一起,脱手坠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瓷盘碎裂的清脆响声,滚烫的汤汁和羊肉溅得到处都是,也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暂时压过了之前的争吵。
“哎呀!小白!你怎么搞的!” 闻声从楼梯快步下来的秦月娥,正好看到这狼藉的一幕,又见是慕容白惹的祸,柳眉顿时竖起,呵斥道,“毛手毛脚的!还不赶紧收拾了!烫着客人怎么办?”
秦月娥的呵斥像一盆冷水,让慕容白从石化状态中惊醒。他猛地回过神,对上苏婉那双由震惊逐渐转为复杂难言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对、对不起!掌柜的!我、我这就收拾!手滑!手滑了!”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根本不敢再看苏婉一眼,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片,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消失。
秦月娥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又是初犯,也不好再当众苛责,转而向那桌被溅到些许汤汁的客人以及苏婉、钟灵溪连连道歉:“实在对不住各位,自家伙计笨手笨脚,惊扰各位用饭了。这桌酒菜算我的,算是给各位赔不是。小白,快点收拾干净!”
她又特别对苏婉和钟灵溪歉意地笑了笑:“灵溪妹妹和苏姑娘受惊了,没弄脏衣裙吧?真是抱歉。”
苏婉此刻也已勉强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一丝神来,她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狼狈收拾、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碎片里的“店小二”,再听到秦月娥的道歉,心中五味杂陈,混乱至极。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没、没什么,掌柜的客气了。” 她甚至没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钟灵溪也赶紧打圆场:“秦姐姐,没事的,没溅到。小白哥也不是故意的。”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拉了拉苏婉的袖子,低声道:“婉儿姐,我们……要不换个安静点的地方?”
苏婉此刻也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尴尬到极点的是非之地,立刻点头:“好。”
秦月娥见状,连忙道:“二楼还有空着的雅间,清静些。我带两位上去。”
于是,在秦掌柜的引领下,苏婉几乎是有些恍惚地被钟灵溪拉着,快步上了二楼,逃离了那一片狼藉和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店小二”。
后厨里,张师傅听到动静也探出头,看着慕容白灰头土脸地端着碎瓷烂肉进来,纳闷道:“小白,你今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端个菜都能摔了?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毛躁啊?”
慕容白把东西往垃圾桶里一丢,胡乱擦了擦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张师傅,就是……就是脚下滑了一下。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说完,也不等张师傅再问,一溜烟钻到后院水井边,用冰凉的井水猛泼自己的脸,试图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一点。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却压不住他心中那滔天的尴尬和荒谬感。
我去!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躲婚躲到千里之外,隐姓埋名当个跑堂,这都能撞见正主?!老天爷你玩我呢吧?!
而二楼的雅间里,苏婉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茶杯,指尖都有些发白。钟灵溪担忧地看着她:“婉儿姐,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刚才……是吓到了吗?”
苏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她看向钟灵溪,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喃喃地,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灵溪……我好像……见鬼了。”
不,不是鬼。是那个本该在省城当他的慕容公子,或者不知所踪的家伙,竟然出现在了清水镇,还成了归云客栈一个名叫“小白”的店小二!
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小得让人……无处可躲,尴尬至极!
此刻,无论是后院的慕容白,还是楼上的苏婉,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得赶紧走!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太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