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茶楼，听雨轩内。
林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雅间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窗外潺潺的水声和室内袅袅的茶香。苏婉重新坐下，端起微凉的茶盏，却未饮，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方向，片刻后，才转向钟灵溪，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灵溪，”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探究，“这位林安林先生，果然如你所说，是个妙人。只是……”她顿了顿，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他的见识谈吐，尤其是对文学掌故、叙事章法的见解，那份敏锐与老道，可不太像寻常乡野郎中能有的。倒像是……浸淫书海多年，或者见过大世面的人。”
钟灵溪正低头整理着桌上那本《青衫行》书稿，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苏婉，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早已存在的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坦然与维护。
“婉儿姐看出来了？”钟灵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谨慎，“其实……我也有同感。林先生他，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甚至偶尔流露出的某种气度，都与我们清水镇上的人有些微不同。像是……蒙尘的明珠，暂栖的清鹤。”
她用了一个很文雅的比喻，“王老郎中在时，就对他格外看重，亲自将济世堂托付。周镇长、郑捕头他们，对他也都客客气气，绝非仅仅因为他医术好。”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切：“不过，婉儿姐，林先生从未主动提及过去，我们也从未追问。清水镇是个接纳人的地方，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只要心正行善，便是镇上的一份子。林先生他救了很多人，对镇上的孩子、孤老都极好，这就足够了。他的过去……他不说，我们便不该打听。这是清水镇的默契，也是……对林先生的尊重。”
苏婉看着钟灵溪认真而带着维护神色的脸庞，眼中的探究渐渐化为了理解和淡淡的笑意。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钟灵溪的手背：“放心，我的好妹妹。姐姐我不是那等不知轻重、喜好刨根问底的长舌妇。林先生是位君子，也是位难得的诤友，今日一番话，于我助益良多。他有他的故事，我有我的好奇，但分寸二字，我还是懂的。你既如此说，我自然更不会多问半句。只是……”她眨了眨眼，带回了些许调侃，“如此人物，倒让姐姐我对这清水镇，越发觉得有趣了。”
见苏婉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并做出承诺，钟灵溪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婉儿姐能理解就好。对了，你远道而来，说了这大半日的话，也该饿了。想尝尝我们清水镇的地道菜色吗？”
苏婉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抚掌笑道：“正有此意！坐了这许久，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快带我去尝尝你们这儿的特色，可别拿那些寻常酒楼菜式糊弄我。”
钟灵溪想了想，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要说起地道又好吃，还得是镇西的归云客栈。张师傅的手艺，连省城来的客商都赞不绝口。我们晚上就去那儿，如何？”
“归云客栈？”苏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兴趣更浓，“可是……那位秦掌柜的客栈？” 她想起早上柳掌柜的打趣，还有钟灵溪之前对林安与秦月娥关系的描述。
“正是。”钟灵溪点头，随即看到苏婉眼中那熟悉的、带着八卦探究意味的光芒，立刻补充道，“婉儿姐，秦姐姐人真的很好，温柔又干练，从小就一个人撑起客栈，很不容易的。她和林先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在一起，是彼此的福气。咱们就是去吃饭，你可千万别……”
“知道啦知道啦！”苏婉笑着打断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就是好奇想亲眼看看，能让林先生那样的人物倾心，又让我们灵溪赞不绝口的女子，究竟是何等风采。保证只是看看，绝不乱说话，绝不给你和秦掌柜添麻烦，行了吧？”
见苏婉答应得爽快，钟灵溪这才放下心来，笑着挽起她的胳膊：“那咱们走吧，先去逛逛，等晚些时候再去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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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将清水镇的房屋街道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归云客栈午市的高峰已过，晚市尚未开始，大堂里显得有些空荡。秦月娥核对完上午的账目，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颈，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算算时辰，小草该放学了。这几日林安既要坐诊，又要照顾初入学堂、适应新环境的小草，忙得团团转，他们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竟比之前还少了些。想到这里，秦月娥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思念，还有对林安独自忙碌的心疼。
她放下账本，对正在擦拭柜台的文先生说道：“文姨，我出去一趟，接小草放学。客栈这边，劳您先照看着点。”
文先生了然地点头笑道：“快去吧，林先生这几日确实辛苦，你去正好。”
秦月娥脸上微热，没有多言，只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髻，便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客栈，朝着济世堂的方向而去。
她到济世堂时，林安刚刚送走一位复诊的病人，正在洗手。见到秦月娥推门进来，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月娥？你怎么来了？”他擦干手，快步迎上。
“怎么？不欢迎我来？”秦月娥故意板起脸，眼中却盛满了笑意。
“岂敢岂敢，”林安连忙笑道，“求之不得。只是客栈这个时辰……”
“有文先生在呢，不妨事。”秦月娥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抬手替他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想着你这几日又要看病又要接送小草，定然忙得很，今日我便偷个懒，和你一起去接她，顺便……也能多走一段路。” 最后一句她说得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林安心头一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好，那我们一起去。”
锁好济世堂的门，两人并肩走在洒满夕阳余晖的街道上。手牵着手，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度，多日来因各自忙碌而略显疏离的感觉，在这静谧的相伴步行中迅速消融。林安忍不住将早上那场“惊险”的送学经历当作趣事讲给秦月娥听。
“……你是没看见，我那时头发也没梳，衣裳也穿反了，拉着还没睡醒的小草一路狂奔，差点在早点摊前摔一跤。”林安摇着头，语气里满是自嘲，“结果刚到学堂门口，就被柳掌柜逮个正着，好一顿取笑。”
秦月娥想象着平日里总是从容不迫、清隽整洁的林安，顶着乱发、衣衫不整、慌慌张张拉着懵懂小草奔跑的模样，再结合柳掌柜那爽利泼辣的性子，顿时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眼波流转，脸颊泛红。
“哎呀，真是……真是难得见到你这般模样！”秦月娥好不容易止住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打趣道，“我们林大郎中也有今日！看来这当‘爹’的差事，可比坐诊问病难多了，是不是？”
林安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见她笑得开怀，眉眼弯弯的模样格外动人，心中那点窘迫也化作了柔情，只得无奈道：“是是是，秦掌柜教训的是。以后定然不敢再熬夜看书，误了正事。”
说笑间，两人已来到了翰墨斋门前。学堂早已散学，大部分孩子都被接走了，门前显得有些空旷。只见柳掌柜正站在一旁的柳树下，而她的女儿芷兰，正和另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小女孩——小草，蹲在地上，头碰着头，不知在玩什么游戏，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时而发出细碎的笑声。
“芷兰，小草，你们看谁来了？”柳掌柜眼尖，先看到了携手走来的林安和秦月娥，出声提醒道。
两个小女孩闻声抬头。小草看到林安，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再看到旁边的秦月娥，眼睛更亮了，脆生生地喊道：“师傅！秦姐姐！” 芷兰也礼貌地叫人：“林先生好，秦姐姐好。”
秦月娥笑着应了，走到近前，才发现两个小家伙刚才是在看几只忙忙碌碌搬运食物碎屑的蚂蚁，手里还各自拿着一个简易的、用竹片和彩纸做成的小风车。
柳掌柜对着林安和秦月娥笑道：“我家这丫头，非说要等小草妹妹一起走，两个人还没玩够呢，这不，就耽搁到现在。”
林安和秦月娥连忙向柳掌柜道谢：“有劳柳掌柜费心照看了。”
“客气什么，孩子们玩得来是好事。”柳掌柜摆摆手，目光在并肩而立、显得格外登对的林安和秦月娥身上转了转，眼中闪过满意和促狭。
她借着俯身去拉芷兰的功夫，凑到秦月娥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低语了一句：“秦丫头，不是嫂子多嘴，你们这……好事也该近了吧？总这么没名没分地处着，虽说咱们镇上都晓得，但时日长了，闲话难免。林郎中是个好的，你可也得抓紧些，到时候嫂子给你备份厚礼！”
这话说得直白又热络，秦月娥猝不及防，脸上“腾”地一下红了个透，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待柳掌柜拉着一步三回头、还在跟小草挥手说“明天见”的芷兰走远了些，秦月娥才抬起头，带着尚未褪尽的红晕和一丝羞恼，瞪了旁边似乎还没察觉、正含笑看着小草的林安一眼。
林安被瞪得有些莫名，但见秦月娥脸颊绯红、眼含春水的模样，心中一动，猜到她可能被柳掌柜说了什么私密话，也不多问，只是笑意更深，走过去牵起了她的手。
“小草，我们回家了。”林安对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拿起那个小风车的小草说道。
“师傅，这是芷兰姐姐送我的！”小草献宝似的举起那个彩色的小风车，小脸上满是开心。
“真好看，要好好谢谢芷兰姐姐。”林安温和地说，然后蹲下身，“来，师傅背你回去，举着你的小风车，让它转起来。”
小草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拿着风车，熟练地趴到了林安宽厚的背上。林安稳稳地背起她，小草立刻高高举起风车，秋日的晚风拂过，彩色的纸轮便“呼呼”地转动起来，在夕阳下划出斑斓的光影。小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努力调整着角度让风车转得更快。
秦月娥走在林安身侧，看着这一幕。高大的男子背着小小的女孩，女孩举着转动的风车，笑声清脆，男子脸上带着纵容而温柔的笑意，步履稳健。金色的夕阳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这幅画面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她忽然想起了方才柳掌柜那句带着催促和祝福的悄悄话，心中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涌起一股暖流和甜蜜的憧憬。看着林安背着小草那自然而然、充满担当的样子，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进她的脑海：以后……若是她和林安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也会是这般温柔又可靠的父亲吧？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脸上刚刚褪下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她连忙移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在了笑得开心的小草身上。看着这个如今被林安视若己出、悉心教导的女孩，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小草终会长大，总有一日会离开他们，或许会嫁人，会有自己的家。到那时，他这个当师傅的，心里该有多不舍，多牵挂啊……
这思绪带着点莫名的酸涩，却又透着温暖的亲情。秦月娥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轻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包含了太多复杂而柔软的情绪。
“笑什么？”林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笑声，侧过头，温和地问道。
秦月娥回过神，看着林安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还有背上那个玩着风车、无忧无虑的小身影，心中充盈着满满的幸福与踏实感。她摇了摇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带着些许神秘的笑容，语气轻快：
“没什么。就是不告诉你。”
夕阳将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板路上，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晚风徐徐，风车轻旋，笑声远去，只留下一条被暖光浸透的归家路，和一颗被温情填满的、期待着未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