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西山小院。
阳光刚爬上东边的山头,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门口站着两名警卫,军姿挺拔得像两棵白杨。
凌云在书房里穿军装。
深绿色常服,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他对着镜子扣风纪扣,手指在领口顿了顿,摸到了那颗将星——上将(文职),去年授的衔。金色的枝叶衬着那三颗星,在晨光里泛着沉稳的光。
五年了。
从国家大剧院那场震动世界的演出到现在,整整五年。时间快得跟做梦似的。有时候半夜醒来,他会伸手摸摸身边熟睡的林悦,听听隔壁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小院,肩上的将星,还有远处那座已经成形的音乐学院。
镜子里的自己,四十三岁。眼角有了细纹,鬓角偶尔能翻出几根白的。但眼睛还算清亮,没混浊。
挺好。
“首长,车备好了。”
门外传来声音,是警卫员小周,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腰板永远挺得笔直。
“知道了。”
凌云最后正了正军帽,转身。军靴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闷响。
客厅里,林悦正给女儿梳头。
萌萌十二岁了,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咬着皮筋,手里还攥着本琴谱。小姑娘继承了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一样挺的鼻梁。
“爸爸今天真帅。”萌萌从镜子里看见他,眼睛弯成月牙。
林悦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走过来替他掸了掸肩章上并不存在的灰:“今天校董会?”
“嗯。下午还要看几个特招生的录像。”
“别熬太晚。”林悦白他一眼,“小周说你昨天又凌晨才回来。”
“就多看了一会儿材料。”
“一会儿也不行。”她压低声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整个学院的招牌,是……”
“是将军!”萌萌抢着说,脆生生的。
夫妻俩都笑了。
凌云蹲下身,亲了亲女儿额头:“在家听妈妈话,好好练琴。”
“知道啦,爸爸你今天要听我新练的曲子吗?”
“晚上回来听。”
走出小院,黑色红旗轿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老郑是军部配的,开了二十多年车,稳得让人坐上去就想睡觉。副驾驶坐着小周,见凌云出来,立刻下车开门。
“去学院。”凌云坐进后座。
“是!”
车缓缓驶出西山。沿途经过三道岗哨,卫兵看见车牌和通行证,立正敬礼,动作整齐划一。
凌云望着窗外。这条路他走了五年,从学院奠基那天开始。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坡,现在路两旁种满了银杏,这个季节绿得发亮,秋天就该是一片金黄了。
八年。
建学院的时候,多少人觉得他疯了。一个唱歌的,拿了世界大奖,就敢办学?还是那种不看家境、只认天赋的慈善模式?
但他做了。
第一年招生,报名的不到两百人。他穿着便装,在临时搭的板房里面试每一个孩子,从清晨到深夜。最后收了三十七个。
现在呢?
今年报名人数突破两万三千。学院本部在校生一千五百人,全球八个分校,总人数超过六千。校董会里坐着格鲁伯教授,坐着安娜女士,坐着陈副总理——主管文教的陈部长,去年又提了。
车驶入学院大门。
电动门缓缓拉开,哨兵敬礼。主楼前的广场上,晨练的学生刚散,几个穿练功服的女孩抱着乐器匆匆往琴房跑。喷泉开着,水柱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首长,到了。”
老郑把车稳稳停在大楼正门前。
凌云下车,整理了一下军装下摆。晨风吹过,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凌院长早!”
“院长好!”
沿途遇到的学生和教职工纷纷打招呼。新生们看到他肩上的将星,眼神里都是敬畏,腰板不自觉挺得更直。
凌云一一颔首。
办公室在五楼。推门进去时,苏圆圆已经在整理文件了。五年过去,这姑娘剪了短发,化了淡妆,穿着得体的套装,干练得让人几乎想不起当年那个追着他要签名的粉丝团长了。
只有眼睛没变,还是亮晶晶的。
“首长。”苏圆圆立正。
“说了没外人叫院长就行。”凌云摆摆手,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今天什么安排?”
“上午九点,校董会季度会议。”苏圆圆翻开日程本,“十一点,欧洲分校视频汇报。下午两点,新生入学终审,您交代要亲自过目的三个特招生资料已经放在您桌上了。四点……”
“四点我要去接萌萌。”凌云接过话头。
“对,周五。”苏圆圆笑了,“那我把四点半的央视专访推到下周?”
“推到下个月。”凌云翻开文件夹,“下周四萌萌有钢琴汇报演出,我必须去。”
“明白。”
苏圆圆记了几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雨表妹早上来电话,说云南那个教学点这学期又收了四十多个孩子。问能不能再支援一批乐器。”
“批。”凌云头也不抬,“让她报预算,走学院的公益基金通道。”
“好。”
苏圆圆走到门口,又转回身:“院长,您真不去终审现场看看?今年有个新疆来的小姑娘,自己编了首融合木卡姆的钢琴曲,把几个考官都听愣了。”
凌云抬起头。
眼神里有光闪了一下。
“录像发我邮箱。”他说,“晚上看。”
“得嘞!”
苏圆圆拉开门出去,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嗒嗒嗒响,渐行渐远。
凌云靠进椅背,看了眼墙上的钟。
八点四十。
他起身走到窗前。楼下广场上,几个学生正匆匆往教学楼赶,怀里抱着乐谱夹。远处琴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有人在练哈农,枯燥的音阶一遍又一遍。
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就是他五年来的生活——不再只是舞台中央那个歌者,而是一个要管理六千多名师生、八个分校的院长,一个要穿军装出席会议的文职上将,一个要在文件上签“凌云”两个字的责任人。
肩膀沉。
但心里踏实。
九点整,校董会会议室。
长桌两侧已经坐满。有穿西装的白发学者,有穿民族服装的音乐传承人,还有几位军方代表——学院是军民共建重点项目,军方占三个席位。
格鲁伯教授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凌云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安娜女士坐在他对面,今天穿了件黛青色的旗袍,胸前别着枚小小的胸针——那是环球艺术贡献奖的纪念品。
“凌院长来了。”
主持会议的老院长站起身。他是中央音乐学院退下来的,在音乐界德高望重。
“各位久等。”凌云走到主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面向在座众人,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规矩。正式场合,军装就是军装。
会议开始。
枯燥的数字,繁琐的汇报,各分校的教学数据,财务审计报表,新项目的推进进度。凌云听得认真,偶尔插话问一两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东北分校的民乐专业,今年就业率百分之九十七。”汇报的副校长语气里带着自豪。
“那百分之三呢?”凌云问。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
“主要是……学生自己想创业,开了个民乐工作室。”副校长赶紧解释。
“创业也是就业。”凌云点点头,“学院有扶持政策吗?”
“有、有的,创业基金去年批了八个项目。”
“不够。”凌云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民乐创新需要更多支持。下周给我个专项方案。”
轮到格鲁伯发言时,老先生用了德语。
同声传译的女声在耳机里响起:“柏林分校上个月在慕尼黑青年音乐家比赛拿了四个金奖。评委特别提到,获奖作品体现了‘东方美学与现代音乐的深度融合’。”
会议室里响起轻轻的议论声。
“不是东方美学。”凌云开口,声音平稳,“是人类共通的情感表达。他们只是学会了用中国音乐的语言,说出了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话。”
格鲁伯看向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颔首。
“你说得对。”
会议开到十一点才散。
众人往外走时,格鲁伯在电梯口叫住凌云:“下个月萨尔茨堡音乐节五十周年,组委会想请你做荣誉主席。”
“最近忙。”凌云说,“学院事多,走不开。”
“考虑考虑。”格鲁伯很认真,“不是让你演出,是坐镇。你的名字在欧洲音乐界,现在比很多老牌音乐学院还有分量。”
“教授,您这是夸我?”
“陈述事实。”格鲁伯看着他肩上的将星,眼神复杂,“以前你在那里唱歌,现在他们请你当主席。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挡不住的。”
电梯来了。
两人走进去。金属门合上,镜面映出两张脸——一张东方,一张西方;一张穿着笔挺的军装,一张穿着考究的西装;但眼睛里都有同样的东西。
对音乐的执着。
对文明的信念。
“我会考虑的。”凌云说。
“好。”
中午在学院食堂吃了个简餐。
三菜一汤,和几个副院长坐一桌。学生们远远看着,小声议论:“那就是凌院长?”
“上将哎,真年轻。”
“听说他以前唱歌可厉害了,我爸妈都是他粉丝……”
凌云低头吃饭,没抬头。
下午两点,他回到办公室。
桌上放着三个厚厚的档案袋,封面上分别写着“特招终审”和学生的名字。凌云解开第一个袋子,抽出材料。
阿依古丽,十二岁,新疆和田人。父亲是牧民,母亲在县小学教音乐。材料里附了几张照片:一张是她在草原上放羊的背影,一张是她坐在破旧钢琴前的侧影,还有一张是她获奖证书——全区青少年音乐创作大赛一等奖。
后面附了那首《天山下的星星》的乐谱手稿。
字迹稚嫩,但谱面干净。凌云戴上眼镜,一行行看下去。
看着看着,他轻轻哼出了声。
办公室很静,只有他低低的哼唱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哼到第三页时,他停了下来,盯着谱面上那段突然插入的木卡姆变奏,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红笔,在乐谱边缘批了一行字:“天赋出众,情感真挚。建议破格录取,全额奖学金,纳入‘薪火计划’重点培养。”
签上名,日期。
第二个档案袋,第三个档案袋……
看完最后一个,已经下午三点半。
凌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林悦发来的消息:“萌萌说今天学了一首新曲子,急着弹给你听。晚上想吃什么?”
他打字回复:“都行。告诉萌萌,爸爸期待她的演奏。”
发送。
刚放下手机,内线电话响了。
“院长,王斌主任来了,说有急事。”
“让他进来。”
门推开,王斌大步走进来。他还是老样子,穿着便装,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五年过去,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现在是国家安全部门某个特殊科室的负责人。
“坐。”凌云指了指沙发。
王斌没坐,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加密平板,放在桌上:“你先看看这个。”
屏幕亮起,需要虹膜和指纹双重验证。凌云操作完,界面跳出一份标着“绝密”的文件。
他一行行看下去。
眉头渐渐皱紧。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声音沉了下来。
“最近三个月。”王斌在他对面坐下,“我们监控到,有境外组织在系统性地接触我们各分校的优秀学生。特别是那些有少数民族背景、或者家境困难的孩子。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全额奖学金,顶级导师,毕业后保证进入欧美一流乐团或音乐学院任教,还有……绿卡。”
凌云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十九个学生。来自新疆、西藏、云南、贵州……都是各分校这届最出色的苗子。
“有人接受吗?”他问。
“目前没有。”王斌说,“我们提前做了预警,各分校也加强了思想教育和保密培训。但这只是暂时的。凌云,你要明白,对那些孩子来说,这些条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前途,意味着整个家族的命运改变。”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平板屏幕自动熄屏的轻微“咔嗒”声。
凌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阿依古丽的档案照片——她在草原上放羊的背影,破旧钢琴前的侧影,还有那双在获奖照片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有人想偷走那双眼睛里的光。
换成别的颜色。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王斌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音乐本身打不过你,就争夺下一代。把最好的苗子挖走,用他们的方式培养,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会成为他们解读中国文化的‘权威声音’。到时候,木卡姆可能变成‘中亚民歌’,侗族大歌可能变成‘东南亚原始音乐’——文化的话语权,就这么一点点被偷走。”
凌云睁开眼。
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们挖走一个,我们就种十个。”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在板上,“他们挖走十个,我们就种一百个。”
“成本太高。”王斌摇头,“而且时间呢?培养一个音乐家要十年、二十年。他们现在就开始挖,我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
凌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广场上,几个学生正坐在长椅上合练,四重奏,弦乐的声音飘上来,断断续续的。
“王哥,你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他没回头,“那时候我在文工团,出国演出,你负责安保工作。张团长跟你说,这小子唱得还行,就是太年轻,怕他扛不住。”
王斌没说话。
“后来我唱《我的祖国》,你站在台下,眼睛红了。”凌云转过身,“我当时问你为什么,你说你想起你爷爷了,他参加过抗美援朝,临死前就想再听一遍这首歌。”
王斌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握紧又松开。
“音乐是什么?”凌云走回桌前,手指在平板屏幕上轻轻点了点,“对他们来说,是武器,是工具,是争夺话语权的手段。但对我们来说呢?”
他抬起头,看着王斌。
“是根。”他说,“是长在土地里、连着血脉的根。他们可以挖走苗子,但挖不走土地。只要土地还在,根还在,就永远会有新的苗子长出来。”
王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笑容里有种疲惫,也有种释然。
“你还是老样子。”他说,“行,你说怎么办?”
“三件事。”凌云坐回椅子上,竖起手指,“第一,以学院名义,成立‘华夏音乐传承基金’。规模要做到每年能覆盖至少五千个偏远地区的孩子。只要你有天赋,哪怕你在深山里,我们也要找出来,培养起来。”
“第二,启动‘薪火计划’。在每个分校设立特培班,专门针对那些有特殊天赋、但家境困难的学生。全额资助,一对一导师制,毕业后优先留校任教或推荐到国家级院团。”
“第三……”他顿了顿,“我要亲自带一批学生。不多,就十个。从今年录取的新生里选,我亲自教。”
王斌眼睛睁大了:“你亲自教?你现在是院长,是文职上将,哪有时间——”
“时间挤挤总有的。”凌云打断他,“当年张团长教我,也是挤出时间。吴政委跟我谈心,都是在排练间隙。现在轮到我了。”
王斌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收起平板:“方案我下周给你。基金的事,我联系几家国企和民间资本,应该能筹到不少。”
“低调。”凌云说,“不用宣传,做实就行。”
“明白。”
王斌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了一下:“凌云。”
“嗯?”
“你肩上的担子,比五年前重多了。”
“我知道。”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暖金色。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像极小的星辰。
凌云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抽屉,拿出那本相册。
皮质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都起了毛。他翻开,一页页看过去。
文工团的第一张合影。张团长搂着他的肩膀,笑得眼睛眯成缝。吴政委站在旁边,还是一脸严肃,但手搭在他肩上。
第一场专场音乐会,台下蓝色的荧光海。
萨尔茨堡音乐节,他站在台上,台下是起立鼓掌的西方观众。格鲁伯教授在最后一排,微微点头。
学院奠基仪式。陈部长拿着铁锹,泥土洒下去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
婚礼。林悦穿着婚纱,眼睛亮得像星星。
萌萌出生,满月,第一次叫爸爸。
去年校庆,六千名师生在操场上合唱《华夏》,声音震得天空的云都好像停了停。
一页页翻过去。
五年。
十年。
小半辈子了。
相册最后一页是空的。凌云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在空白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写了一行字:
“种子不怕风。只要根扎在土里,就总有发芽的一天。”
写完,他合上相册,轻轻放回抽屉。
墙上的钟指向四点十分。
该去接女儿了。
凌云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夕阳余晖里闪着温暖的光。
他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回荡着军靴沉稳的脚步声。路过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钢琴声——是贝多芬的《月光》,弹得还很生涩,但每个音符都很认真。
他停下脚步,听了十几秒。
然后继续往前走。
电梯下行,数字一层层跳。镜面映出他的脸——军装笔挺,肩章闪亮,眼角有细纹,鬓角有白发,但眼神清亮。
电梯门开。
大厅里,小周已经等在门口:“首长,车备好了。”
“走。”
红旗轿车驶出学院,汇入傍晚的车流。夕阳把整座城市染成金色,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暖光。
小学门口挤满了家长。红旗轿车停在指定位置,小周先下车,确认环境安全后拉开车门。
“爸爸!”
萌萌从校门里跑出来,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十岁的小姑娘已经长高了不少,马尾辫在脑后甩啊甩。
凌云蹲下身,张开手臂。
女儿扑进怀里,一股阳光和汗水的味道。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音乐课我弹了《我的祖国》,老师说我弹得最有感情!”萌萌眼睛亮亮的,“爸爸,是因为我爸爸写过这首歌吗?”
凌云笑了,摸摸她的头:“是因为你用心弹了。”
“爸爸,我新练了首曲子,晚上弹给你听好不好?”
“好,爸爸等着。”
他牵起女儿的手,走向车子。小周拉开后车门,萌萌熟练地爬上去,自己系好安全带。
车驶向西山。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天空从金色变成橙红,再变成深蓝。
后座上,萌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谁和谁吵架了,老师今天穿了新裙子,同桌送了她一张贴纸……
平凡的幸福。
凌云听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车开进小院时,林悦已经等在门口了。她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看见车子进来,脸上露出笑容。
“回来啦?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
“妈妈!”萌萌冲下车。
凌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幕。
夕阳,小院,炊烟,妻女。
这就是他的生活。不是舞台上的光芒万丈,不是会议桌前的严肃紧张,不是文件堆里的责任重大。
是晚饭桌上热腾腾的红烧鱼,是女儿钢琴前认真的侧脸,是夜里和妻子并肩躺在床上的轻声细语。
更好。
晚饭后,萌萌真的弹了新练的曲子。
是舒曼的《童年情景》,选段。小姑娘坐在钢琴前,脊背挺得笔直,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弹得还不太熟练,偶尔会错音,但那种专注的神情,让凌云心里一暖。
弹完了,萌萌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怎么样?”
“很棒。”凌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就是第三小节,这里可以再轻一点,像说悄悄话一样。”
他坐下来,示范了一遍。
萌萌认真听着,然后自己又弹了一次。这次好多了。
“爸爸真厉害!”
“你以后会更厉害。”
哄女儿睡了,已经九点多。
凌云换了便装,走进书房。没开大灯,只开了台灯。昏黄的光晕圈出一小片安静的空间。
他打开电脑,点开苏圆圆发来的终审录像。
第一个就是阿依古丽。
镜头里,小姑娘坐在钢琴前,手指放在琴键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始弹。还是那首《天山下的星星》,但比乐谱上的更鲜活,更有力。
琴声从音箱里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书房。
天山的风,草原的云,牧羊人的吆喝,还有星星落在雪峰上的光……全都在这琴声里。
凌云闭上眼睛听。
听着听着,他仿佛看见了那片土地。看见了阿依古丽放羊的草原,看见了她母亲教音乐的小学,看见了那些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钢琴、却天生会唱歌的孩子。
种子。
这就是种子。
在贫瘠的土地里埋着,等一场雨,等一缕阳光,就能破土而出,长成独一无二的模样。
真好。
他睁开眼睛,在录取意见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关掉电脑,走出书房。
林悦还没睡,在客厅里看文件——她现在是总政文工团的副团长,也有忙不完的工作。
“还不睡?”她抬头。
“马上。”凌云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悦悦。”
“嗯?”
“今天王斌来找我。说有人想挖我们的学生。”
林悦放下文件,转过头看着他。
“条件开得很好,奖学金,绿卡,一流的前途。”凌云说,声音很轻,“你说,如果我们是那些孩子,会怎么选?”
林悦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当年我选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没名气,没背景,就一个文工团的小演员,还有轻微的舞台焦虑。”
“是啊。”
“但我选了。”她靠在他肩上,“因为我相信,有些东西比前途更重要。比如真心,比如热爱,比如……根。”
凌云握紧她的手。
窗外,月色正好。西山沉浸在银色的月光里,安静得像幅水墨画。
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孩子还在练琴,断断续续的,但很坚持。
新的一天快要来了。
新的挑战也在路上。
但没关系。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在东京的琴房里,在维也纳的排练厅,在内罗毕的铁皮教室,在云南的山村小学,在新疆的草原牧区,在无数个他不知道、但音乐能到达的角落。
它们在生长。
在黑暗中生根,在风雨中抽芽,在阳光下舒展枝叶。
谁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