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到了。
从最后一道山梁上往下看,那河像条被打伤的巨蟒,在暮色里泛着暗沉沉的、黏糊糊的光。
河面不宽,但水流急得很,打着旋儿,卷着枯枝败叶和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体,哗啦啦往下游冲。
对岸,就是南疆黑苗的地盘了——山更高,林更密,雾气浓得跟牛奶似的,把山头都淹了半边,只露出些黑黢黢的、尖牙利齿般的峰顶。
萧辰一行人,现在就蹲在这山梁背阴处的石头后面。
人人脸上都挂着泥,挂着汗,挂着赶了几天几夜路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刚才那片见鬼的蛊雾林总算是闯过来了。
石虎被两个精锐用简易担架抬着,还在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些,胸口那吓人的伤口糊着厚厚的药膏,不再往外渗黑血。
墨凤正检查辨蛊盘,时不时抬头看对岸的浓雾,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雾气里有东西,”
她压低声音,“辨蛊盘反应很杂,不光是活蛊,还有……阵法波动,很古老的阵法,能量很邪门。”
萧辰点点头,没说话。
他怀里那块坤位罗盘,从靠近黑水河开始,就烫得跟烧红的炭似的,那缕赤色毫光亮得简直要刺破衣服钻出来,死死指着对岸雾气最浓、山势最险恶的深处——黑苗禁地,离火碎片的位置。
灵台深处,青凤那缕微弱的联系还在,比摩云岭那会儿更清晰了点,像风中残烛最后那点稳定的火苗,虽然微弱,却没再继续暗淡下去。
这给了萧辰一丝希望——青凤还撑得住,甚至可能因为他们的靠近,同心蛊的侵蚀被某种力量暂时遏制了?
就在他凝神感应的时候——
“咕咕。”
极轻微、极熟悉的鸟叫声,从头顶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冠里传来。
萧辰猛地抬头。
一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夜枭”扑棱着翅膀落下来,停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绿豆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这鸟的脚踝上,绑着个比小指还细的竹管,竹管颜色和它羽毛几乎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隐龙卫的传讯鸟!
比风雀更隐蔽、飞得更快,只在最紧急时使用!
萧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快速解下竹管,捏碎火漆,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张薄绢。
墨凤也凑了过来。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萧辰看清了绢上的字。
字迹是安公公的,潦草,匆忙,透着纸背都能感受到那份焦灼:
“国公钧鉴:陛下急症乃幽冥宗蚀魂蛊发,潜伏多年,今因故引动,危在旦夕,太医束手。
蛊或源于南疆,解方或存于幽冥宗据点。
陛下信重,托国事于公,然朝中谣言四起,太后蠢动。
陛下……恐难撑过五日。
盼公速决南疆事,若得解蛊之机,万勿迟疑。
京城,吾等暂稳。安顺,泣血急告。”
绢很轻,字也不多。
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萧辰的眼睛里,钉进他心里。
陛下……蚀魂蛊……危在旦夕……恐难撑过五日……
萧辰捏着薄绢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巨大压力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刚刚闯过蛊雾林的庆幸。
女帝要死了?
因为几十年前就被种下的蚀魂蛊?
而且这蛊的爆发,很可能跟他们三凤之前的共鸣有关?
他猛地想起摩云岭上,三色光柱贯通天地时,自己灵台深处那一声遥远的、带着悲恸的凤鸣共鸣……难道就是那一刻,引动了陛下体内的蛊毒?
自责、愤怒、焦急、还有一股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一边是命悬一线、朝夕相处、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更将整个南疆重任和隐龙卫都托付给他的女帝。
她不仅是君,更是他认可、愿意效忠的明主。
她的生死,关乎大胤国运,关乎朝堂稳定,也关乎……他萧辰和手下这帮兄弟未来的命运。
另一边,是同样命悬一线、与他并肩作战、生死相托、此刻正被同心蛊折磨、在黑苗禁地里苦苦支撑的青凤。
她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伴,是为了执行他交代的任务才身陷绝境。
他承诺过要把她带回去。
京城与南疆,女帝与青凤,国事与私谊,君恩与袍泽……
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时间,对两边来说,都紧迫到了以时辰计算的程度!
从南疆赶回京城,就算马不停蹄,不惜马力,最快也要七八日!
女帝等不了!
而青凤这边,近在咫尺,罗盘指引明确,但黑苗禁地龙潭虎穴,幽冥宗分坛隐匿其中,救人和找解方,同样凶险万分,需要时间!
怎么选?
回京?
且不说来不来得及,青凤必死无疑,南疆之行前功尽弃,离火碎片和可能的解蛊线索也将彻底失去。
南下?
女帝那边……万一撑不到他找到解方呢?
忠义两难!
萧辰死死攥着那薄绢,指节嘎嘣作响。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体内帝经灵力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引得怀中坤位罗盘也跟着嗡嗡震颤,赤光更盛。
“头儿?”
墨凤也看完了绢上内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她也意识到了这个抉择的残酷性。
“京城那边……”
萧辰没睁眼,他在急速思考。
安公公的急报里,信息量很大。
女帝中蛊是几十年前的旧账,爆发是因他们共鸣。
解方可能在幽冥宗南疆据点。
京城有靖王和李老大人暂时稳住,太后在搞事但还没撕破脸……
最关键的是,安公公最后那句:“若得解蛊之机,万勿迟疑。”
这句话,与其说是催促,不如说是一种……授权,或者说,是女帝透过安公公传递的信任——相信他萧辰在南疆,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无论是救青凤,还是找解蛊之方。
女帝在赌。
赌他的能力,赌他的忠诚,也赌……南疆这条线,才是破解整个危局的关键!
萧辰猛地睁开眼,眼中紫金光芒一闪而逝,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冷硬。
他想起女帝深夜密召时,将九窍清灵丹和隐龙令交给他时,那坚定而深邃的眼神。
想起她说“南疆的水,比邙山更深”,“给朕弄清楚,幽冥宗在南疆,到底在找什么”。
她早就有所预感!
或许她对自己体内的“旧疾”并非全无察觉,只是没想到是蛊,更没想到爆发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她把宝押在了南疆,押在了他萧辰身上!
现在,他离答案最近。
青凤在禁地,离火碎片在禁地,幽冥宗分坛极可能在禁地,蚀魂蛊的解方……最有可能也在禁地!
回京,是尽忠,但可能两头落空,坐视女帝毒发、青凤惨死、幽冥宗阴谋得逞。
南下,是冒险,是将女帝的生死赌在他接下来在黑苗禁地里的行动上,但也是唯一可能同时救下两人、挫败幽冥宗、夺取碎片、找到解方的机会!
没有时间犹豫了。
萧辰深吸一口气,将薄绢递给墨凤,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烧了。”
墨凤看着他,瞬间明白了他的选择。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接过薄绢,指尖腾起一缕淡青色内息,将薄绢点燃,化为灰烬,随风散入渐起的夜风中。
“头儿……”
一个扶着石虎担架的精锐忍不住开口,脸上带着担忧。
他们都是北镇抚司的老人,自然知道陛下病重意味着什么。
萧辰转身,目光扫过眼前这二十几个伤痕累累、却依旧眼神坚定的兄弟。
他们跟着他一路从京城杀到这里,闯过野人谷伏击,扛过宗师领域,挺过蛊雾林,没有人退缩。
“兄弟们,”
萧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京城急报,陛下病重,朝中有变。”
众人神色一凛。
“但我们回不去。”
萧辰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一来,时间不够。
二来,陛下的病根,很可能就在南疆,就在我们要去的地方!
回去是等死,闯进去,才有生机!
不仅是为了救青凤,更是为了找到救陛下的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前面就是黑苗禁地,幽冥宗的老巢之一。
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青凤在里面等我们去救,陛下的解药可能在里面等着我们去拿!
这一趟,会比之前所有路加起来都凶险!
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愿意跟我继续往里闯的,留下。
想回去的,我不怪你们,带着石虎,沿着来路退回黑水河上游,那里有接应的人,送你们回京。”
夜风吹过山梁,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对岸浓雾的阴冷。
沉默了几息。
然后,那个扶着担架的精锐第一个开口,声音粗嘎:“国公爷,俺这条命是您从邙山尸堆里捞出来的!
您去哪儿,俺去哪儿!
回京?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文官和太后,能放过咱们?
还不如跟着您,杀个痛快!说不定还能给陛下挣条活路!”
“对!杀进去!”
“青凤统领还在里面!”
“国公爷,咱们跟着您!”
“干了!”
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二十几个汉子,哪怕身上带伤,眼神里却燃着火。
他们或许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带着他们打胜仗,谁把他们当兄弟,谁在绝境里也没放弃过他们。
这就够了。
萧辰看着这群兄弟,胸中那股郁结的沉重,似乎被这股同生共死的热血冲淡了些。
他重重点头:“好!那咱们,就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他再次拿出坤位罗盘。
罗盘此刻已经不只是发烫,而是微微悬浮起来,表面赤光流转,竟隐隐在空气中投射出一幅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虚影——那是一片被血色雾气笼罩的山谷,山谷深处,有一点炽烈如岩浆的赤红光点在顽强闪烁(离火碎片),而在光点不远处,缠绕着一缕微弱却坚韧的纯青气息(青凤),更外围,则是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蠕动着的黑暗阴影(幽冥宗与黑苗的邪力)……
这虚影,比任何舆图都直观!
“禁地入口,应该在那个方向,”
萧辰指向虚影中血色雾气相对稀薄的一处,“有暗河或者密道通往内部。墨凤,准备渡河工具,要隐蔽。
其他人,检查装备,服用抗毒丹药,一炷香后出发!”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隐龙卫提前准备好的小型皮筏和绳索被取出,墨凤开始调配最后一批强效驱蛊粉和解毒剂。
萧辰独自走到山梁边缘,最后望了一眼北方京城的方向。
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陛下,”
他心中默念,眼神坚定如铁,“您信我,将国运和性命都赌在我这次南疆之行上。我萧辰,必不负所托。”
“青凤,再撑一会儿。我们,来了。”
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走向正在为最终决战做准备的队伍。
怀中,坤位罗盘赤光灼灼,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决绝,微微震鸣,与灵台深处那缕纯青的联系,产生了一丝微弱而坚定的共鸣。
南下,救凤,夺火,寻方!
这条路,再无退路,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