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珩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冷硬。他按照冷焰的吩咐,准时出现在了枢密院议事堂外。
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这里是帝国军事决策的核心之地,往日里,以他太子之尊,亦不得随意踏入。今日,他奉陛下口谕前来“旁听”,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
引他入内的是一位姓王的枢密副使,态度恭敬,却难掩目光深处的一丝审视与疑虑。踏入那庄严肃穆、悬挂着巨大寰宇舆图的议事堂,数道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在座的有枢密使、几位副使、知院事,以及被紧急召入京的镇北关副将,皆是朝中重臣、军中宿将。
「太子殿下千岁。」众人起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孤奉父皇之命,前来旁听学习,诸位但按常例议事即可,无需顾及孤。」赵珩在主位下首特意增设的座位上坐下,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他牢记着冷焰的嘱咐——只听,只看,不发表意见。
议事开始,焦点自然是北境战事。镇北关副将详细禀报了黑水峪惨案的细节,以及目前掌握的左贤王所部动向。舆图上,代表敌我的标识密密麻麻,气氛凝重。
「……左贤王所部约三万骑,劫掠后并未远遁,反而在黑水峪以北五十里的野狼原扎营,其斥候活动频繁,似有继续南窥之意。」副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猖狂!」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姓韩,是枢密院老资格的知院事,猛地一拍桌子,「屠我军屯,还敢陈兵边境!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陛下既已下定决心要打,老夫以为,当立即调集精锐,出关迎头痛击!务必全歼此獠,扬我国威!」
「韩老将军稍安勿躁。」枢密使李大人,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臣,缓缓开口,「左贤王并非莽夫,他敢如此,必有倚仗。野狼原地势开阔,利于骑兵驰骋,却也易中埋伏。我军若贸然出击,恐重蹈覆辙。依老夫看,还是应以固守镇北关为主,加强戒备,同时派小股精锐骚扰其后勤,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战机。」
「固守?李大人!我一百零三名将士的血还未干!此刻固守,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朝怯懦?让北狄蛮子以为我朝无人?」韩老将军情绪激动,须发皆张。
「韩将军!军国大事,岂能意气用事?陛下龙体欠安,此时若大战不利,动摇国本,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另一位主张谨慎的副使反驳道。
「难道放任敌寇在边境耀武扬威,就不动摇国本了?」
「你……」
议事堂内,顿时争论四起,主战派与主守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高,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赵珩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暴风眼中的宁静。他听着每一位大臣的发言,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语气,以及话语背后可能隐藏的立场和利益。韩老将军慷慨激昂,是纯粹的军人血性;李枢密使老成持重,考虑的是全局稳定;而其他几位,有的明显附和主战,有的则倾向于主守,言辞间,似乎也夹杂着对自身派系利益的考量。
他注意到,那位来自镇北关的副将,在两位大佬争论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那位王副使忽然将目光转向赵珩,脸上带着看似谦恭的笑容,开口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不知对此战事,有何高见?也好让我等聆听圣训,有所遵循。」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瞬间,所有的争论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赵珩身上。有期待,有好奇,更有像王副使眼中那种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年轻人出丑的试探。
赵珩心中冷笑一声。果然来了。父皇料事如神,这些人,终究是按捺不住,要试探他这个储君的斤两。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副使,然后看向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孤年幼,未历战阵,于军略一道,实不敢妄言。父皇命孤来此,是让孤学习诸位老成谋国之论,聆听边疆将士浴血得来的军情,而非让孤在此指手画脚。」
他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份量:「至于高见,父皇昨日召见孤与杨阁老、周尚书时,已有圣断。如何执行陛下之方略,乃是枢密院与兵部的职责。孤相信,在李大人、韩将军及诸位共同努力下,必能拟定详实方略,不负圣望,亦不负边境将士殷殷之血。」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谦逊地表明了自己“学习”的立场,堵住了王副使刁难的嘴,又巧妙地抬出了“陛下圣断”,强调了自己是奉旨而来,更将皮球踢了回去,点明在座诸位的“职责”所在。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负边境将士殷殷之血”,说得不轻不重,却让在座所有武将,包括那位韩老将军,都神色一凛,看向赵珩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郑重。
王副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讪讪道:「殿下说的是,是老臣孟浪了。」
李枢密使深深看了赵珩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肃容道:「殿下所言极是。我等受陛下重托,自当竭尽全力。继续议事吧,当务之急,是细化陛下‘快速狠准’之策,如何调兵,如何保障后勤,如何防范北狄后手,需拿出具体章程!」
争论被暂时压下,议事回到了具体事务层面。
赵珩不再多言,继续默默聆听,心中却对朝堂的复杂,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在这里,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机锋,每一个态度都可能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他如同一个初学游泳的人,被猛地推入了深水区,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才能不被暗流漩涡吞噬。
在枢密院待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午时初,赵珩才起身离开。回到东宫,他匆匆用了午膳,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的内室。
他需要挑选两名绝对信任、身手敏捷、背景干净的侍卫,交给“青鸾”。这并非易事。东宫侍卫众多,但“绝对信任”四个字,重逾千斤。
他召来了东宫侍卫统领,一位名叫秦威的壮年将领,其家族三代为将,对皇室忠心耿耿。
「秦统领,孤需要两名侍卫,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赵珩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看着秦威,「要求有三:第一,忠诚,绝对忠诚于孤,且身家清白,与朝中其他势力无甚瓜葛;第二,身手过人,尤其擅长潜行、追踪与反追踪;第三,心思缜密,口风严紧。」
秦威感受到太子语气中的凝重,肃然抱拳:「末将明白!请殿下给末将半个时辰,末将筛选后,将人选及其详细档案呈送殿下定夺。」
「去吧。」赵珩点头。
秦威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三份档案回来了。他解释道:「按殿下要求,初步筛选出三人。皆是军中良家子出身,武艺考核优等,背景经过再三核查,干净。其中两人是末将一手提拔,可信。另一人虽入东宫稍晚,但能力尤为突出,曾独自擒获过潜入东宫的宵小,只是……其父早年曾在永嘉侯府担任过护院教头,时间不长,且早已病故。为免瓜田李下,末将将其列出,请殿下圣裁。」
赵珩仔细翻阅着三份档案,目光最终落在了秦威提到的“能力突出”那名侍卫——**赵无畏**的档案上。父亲曾在永嘉侯府任职……这确实是个需要考量的因素。永嘉侯,正是父皇昨日点名的、需要警惕的“蠹虫”之一。
他沉吟片刻,问道:「秦统领,依你之见,此三人,谁更堪用?」
秦威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若论忠诚稳妥,张诚、李锐二人皆是上选。但若论机变与能力,尤其执行潜行侦察类任务,赵无畏……确是最佳人选。其父在永嘉侯府不过一年,且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据查并无深交。赵无畏本人,入东宫后表现勤勉,几次考核皆名列前茅,与永嘉侯府从无往来。」
赵珩的手指在赵无畏的名字上轻轻敲击着。父皇说过,要接触黑暗面,要用有能力的人,但也需承担相应的风险。
「召赵无畏,孤要亲自见见他。」赵珩做出了决定。
「是!」
很快,一个身形精干、目光沉静、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侍卫被带了进来。他跪地行礼,动作干净利落,不卑不亢:「卑职赵无畏,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赵珩打量着他,「赵无畏,孤看过你的档案,武艺精湛,能力出众。」
「殿下谬赞,卑职愧不敢当。」赵无畏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敬。
「孤有一项秘密任务,需挑选得力之人,秦统领推荐了你。」赵珩缓缓道,目光如炬,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此任务干系重大,且需完全保密,甚至……可能有些危险。你,可愿意?」
赵无畏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坚定:「卑职蒙殿下信重,授以护卫之职,早已将性命交付殿下!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很好。」赵珩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不过,孤在看你档案时,发现一事。你父亲,早年曾在永嘉侯府担任过护院教头?」
赵无畏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赵珩:「回殿下,确有此事。约是卑职七岁那年,家父因生计所迫,在永嘉侯府做过一年教头。但一年后,因不满侯府管家克扣例钱、纵容子弟欺压下人,便辞工离去。此后,家父以走镖为生,直至病故。卑职与永嘉侯府,除却这段早已了结的旧雇关系,再无任何瓜葛!此事,卑职愿以性命担保,亦可请秦统领详查!」
他的回答清晰、直接,没有回避,反而将缘由和后续交代得清清楚楚。
赵珩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和忠诚。他相信秦威的调查,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孤信你。」赵珩最终说道,这三个字,让赵无畏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谢殿下信任!」
「除了你,孤再指派张诚与你一同执行任务。」赵珩做出了最终决定,「具体任务内容,稍后会有人联系你们。记住,从此刻起,你们只听命于孤与那位联系之人,任务一切细节,不得对任何人泄露,包括秦统领。」
「卑职明白!」赵无畏与一旁候命的张诚齐声应道。
处理完侍卫的事,已近傍晚。赵珩用了些点心,福顺便亲自送来了一摞奏章的抄录副本。
「殿下,这是陛下今日批阅的部分奏章副本,陛下吩咐,请殿下阅览后,写下批注意见,密封后由老奴带回。」福顺低声道。
看着那厚厚一摞奏章,赵珩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坐到书案前,点燃灯烛,开始翻阅。这些奏章涉及方方面面,有地方灾情汇报,有官员任免请示,有财政收支报表,也有边关军需申请……每一本,都关系着民生疾苦、朝廷运转。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遇到不太明白的政令典故或专业术语,便查阅旁边的典籍。他尝试着站在父皇的角度去思考,去权衡。
有一本奏章,是江南巡抚上报,言及今春雨水偏多,恐影响春耕,请求减免部分州县的春税。赵珩觉得合情合理,提笔便想写下“准奏”二字。但笔尖即将触到纸张时,他顿住了。
他想起父皇昨日的话,想起枢密院中争论的军费。减免赋税固然能安抚民心,但国库收入也会减少,北境战事一起,处处需要银钱……他沉吟良久,最终在旁边批注:「着户部会同工部,核查江南各地水利设施是否完备,能否有效排涝?若因天灾确实导致减产,可按例酌情减免,但需严防地方官吏借此名目,中饱私囊。具体减免额度,由户部据实核定后上报。」
另一本奏章,是吏部提请擢升一位姓钱的郎中为某地知府。奏章中对此人评价颇高,称其“勤勉干练,政绩卓着”。赵珩对此人并无印象,觉得既然吏部考核优秀,提拔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多了一个心眼,翻看了之前与此人相关的其他档案副本,发现此人曾与永嘉侯府的一位管事有过数次诗酒唱和的记录,虽然看起来只是寻常文人交往,但联想到父皇的提醒,赵珩心中起了疑窦。
他没有直接否决,而是批注道:「钱某履历看似无误。然知府乃一方父母,责任重大。着吏部与监察院暗中复核其过往政绩真伪,尤其关注其与地方豪强、京中权贵往来是否过于密切,有无不当之处。查实无误后,再行任用。」
他就这样,一本一本地看着,思考着,批注着。时而觉得自己的意见颇为妥当,时而又觉得可能考虑不周,充满了犹豫和挣扎。直到深夜,他才将那一摞奏章全部看完并写下了自己的初步意见。他将这些写满字的纸张仔细封入一个特制的木匣,交给了一直在外等候的福顺。
福顺捧着木匣,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赵珩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一天的经历,比他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还要耗费心神。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短短一日之内,被强行催熟了数年。
而与此同时,太极殿内。
冷焰的精神比昨日稍好一些,正倚在榻上,翻阅着福顺带回来的木匣。她看着赵珩在奏章副本上的批注,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看到对江南春税的批注时,她微微点了点头。
当看到对钱郎中提拔的批注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倒是比朕想的,还要谨慎几分。」她低声自语,手指在那条关于“核查与权贵往来”的批注上点了点,「嗅觉还算灵敏。」
她继续往下看,有的批注显得稚嫩,有的考虑欠妥,但整体而言,超出了她的预期。尤其是那份超越年龄的谨慎和对潜在风险的警觉,让她看到了一丝欣慰。
「传朕密旨给‘青鸾’,」冷焰对侍立在一旁的影子般的暗卫低声道,「那个姓钱的郎中,好好查一查。重点查他与永嘉侯府,还有……安国公府的关联。朕怀疑,吏部这次提请,没那么简单。」
「是。」暗卫领命,无声退下。
冷焰放下手中的纸张,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珩儿,这才是开始。这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人心鬼蜮,远比你看得到的,还要凶险得多……」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再次染上刺目的鲜红。
权力的交接,从来不是温情的传递,而是伴随着无尽的算计、血腥的淘汰,以及……传承者必须独自承受的、来自各方势力的疯狂反扑与考验。
赵珩的脚,已经踏入了这片名为“天下”的,最血腥也最辉煌的角斗场。
而他未来的路,注定与这漫漫长夜一样,布满荆棘,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