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东宫殿宇的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天穹破了个窟窿。已是子夜时分,太子赵珩却并未安寝,他独自坐在书案前,对着一盏孤灯,眉头紧锁,手中虽拿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早已飘远,没有焦点。
黑水峪军屯的惨讯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一百零三名戍边将士,就这样血染疆场,身首异处。作为储君,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愤怒于北狄左贤王的残暴挑衅,无力于自己虽居东宫,面对此等军国大事,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此枯坐,等待父皇的决断。
他知道父皇病重,太极殿如今几乎是宫中的禁区,等闲不得入内。每一次宫人匆忙进出,每一次太医的低声议论,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他不敢想象父皇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病痛折磨,还要分神处理这等棘手至极的边患。
「殿下,」贴身内侍德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福顺公公来了,就在殿外,说……说陛下急召您即刻前往太极殿!」
「什么?!」赵珩猛地站起身,书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这个时候召他入宫?还是急召?难道是父皇……他不敢再想下去,心脏骤然紧缩。
「快!更衣!」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几乎是吼出来的。
德安连忙伺候他换上正式的常服袍褂,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慌乱。赵珩一边配合着穿衣,一边脑中飞速旋转,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他脊背发凉。
片刻后,他跟着浑身湿透、面色凝重的福顺,步履匆匆地穿行在连接东宫与太极殿的宫廊下。狂风裹挟着雨水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赵珩却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片汗湿。
「福公公,」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父皇……父皇龙体如何?为何深夜召见?」
福顺脚步不停,侧过头,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的眼神复杂,充满了忧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殿下,老奴……不好多说。陛下……陛下在等您。您……您要做好准备。」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赵珩的心上。做好准备?准备什么?他不敢再问,只能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踏入太极殿的范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压抑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殿外的侍卫和宫人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当福顺推开内殿那扇沉重的殿门时,一股更浓郁的血腥气和药味混杂在一起,冲得赵珩几乎一个踉跄。
内殿只点了几盏昏暗的宫灯,光线幽暗,将龙榻上那个身影勾勒得愈发瘦削单薄。赵珩一眼就看到他的父皇——女帝冷焰,正半倚在靠枕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边甚至还能看到未曾擦净的淡淡血痕,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显得异常艰难。
而最刺目的,是龙榻前脚踏上,那一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暗红色血迹,如同雪地里的红梅,灼痛了他的眼睛。
「父……父皇!」赵珩喉头一哽,几乎是扑到榻前,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怎么样了?」
冷焰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在看到赵珩的瞬间,却骤然凝聚起一点锐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最后跳跃的火星。
「起来……说话。」她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赵珩依言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直视父皇那病弱却依旧威仪不减的目光。他注意到父皇枯瘦的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黑水峪的事……你知道了吧?」冷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儿臣……已知晓。」赵珩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北狄左贤王,人神共愤!儿臣恨不能亲赴边关,手刃此獠!」
「光有血气之勇……不够。」冷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朕召你来,是要问你……若你是朕,此刻……当如何应对?」
赵珩心中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冷焰。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考校他处理真正军国大事的能力!而且是在父皇病重、边关告急的危急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整理着思绪。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问答,这关乎父皇对他的评判,更可能关乎……帝国的未来。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回父皇,儿臣以为,左贤王此举,意在挑衅试探,若我朝反应软弱,其必定得寸进尺,北境永无宁日,且周边诸国亦会生出轻慢之心。故,必须予以雷霆反击!」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冷焰的神色,见她没有表示反对,才继续道:「然,杨阁老所虑,亦不无道理。北狄内部情势复杂,左贤王未必没有后手。我朝大军若贸然深入,恐中埋伏,或陷入持久消耗,于国力有损。且……且父皇圣体欠安,国内……亦非铁板一块。」他最后一句说得极其含蓄,但意思已经点到。
「故,儿臣愚见,」赵珩总结道,「当以雷霆手段,打击左贤王本部,但目标需明确,不求占领其地,但求歼灭其有生力量,斩其首领,以儆效尤!同时,需严令镇北关主将,谨慎用兵,不可冒进,以防落入圈套。对外,需大张旗鼓,宣扬此战乃正义之师,为殉国将士复仇,占据道义高地。对内……则需稳定朝局,严防有人趁机构衅生事。」
他将主战派与主和派的观点进行了折中,既强调了军事打击的必要性,也考虑了战略风险和内部稳定,对于一个少年储君而言,已属思虑周全。
冷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赵珩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说得……不错。考虑到了战、和、内、外。但是……珩儿,你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点。」
赵珩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冷焰的目光锐利地盯住他:「你告诉朕……朕,为何一定要打这一仗?而且,必须要……打赢?」
赵珩被问住了。为何要打?不是为了报仇雪恨吗?不是为了扞卫国威吗?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看着他略显茫然的眼神,冷焰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在此刻灌输给他的急迫。
「报仇?国威?」冷焰嗤笑一声,笑声牵动了伤势,让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角都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赵珩慌忙想上前,却被她抬手阻止。
她喘匀了气,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钢针,扎进赵珩的耳中:「那些……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朕要打这一仗,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朕,快死了!」
「父皇!」赵珩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
「闭嘴!听朕说完!」冷焰厉声打断他,尽管声音虚弱,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却瞬间压得赵珩不敢再言。
「朕若此时示弱,」冷焰的目光如同寒冰,映着跳动的烛火,「北狄会立刻得寸进尺!国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比如永嘉侯,比如安国公,比如……那个藏在星陨湖的观星阁主!他们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立刻扑上来!他们会觉得,朕不行了,朕的继承人……还是个不堪大任的孩子!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撕碎朕留下的基业,撕碎你!」
她的眼神凶狠得吓人,带着一种濒死母兽护崽般的疯狂:「所以,这一仗,必须打!而且要打得狠,打得快,打得漂亮!朕要用左贤王的人头,告诉所有人——朕还没死!朕的刀,还锋利着!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左贤王就是他们的下场!朕要用这场胜利,为你……争取时间!稳住局面!你明白吗?!」
赵珩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父皇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将他之前那些书本上的、相对理想化的认知,炸得粉碎!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血淋淋地认识到,帝王的决策,背后牵扯的,是如此冷酷而残酷的现实!不是为了虚无的道义,而是为了最根本的生存和权力的稳固!
「儿臣……儿臣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但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醒。
看着他的变化,冷焰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她艰难地抬起手,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张薄绢,递了过去。
「看看……这个。」
赵珩连忙上前,双手接过。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地图和器械图样。起初他有些疑惑,但当他辨认出那神臂弩的击发部件和火蒺藜的外壳时,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这……这是军国重器!严令禁止私造!这星陨湖……他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骇然。
「现在……你该知道,朕为何说……国内并非铁板一块了吧?」冷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永嘉侯、安国公之流,最多是趴在国库上吸血的蠹虫。而这个观星阁主……他想要的,是朕的江山,是你的命!」
赵珩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彻底明白,父皇为何在病重至此之时,还要强撑着布局,甚至不惜以一场边境战争来震慑宵小!因为内部的敌人,远比外部的敌人更加可怕,更加致命!
「父皇……儿臣……儿臣该怎么做?」他抬起头,看向冷焰,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承担责任、为父分忧的渴望。
冷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肃穆:「赵珩,跪下。」
赵珩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倒在龙榻之前。
「今日,朕对你所言,关乎社稷存亡,关乎你自身生死。你需立誓,出得此殿,绝不对外泄露半分,包括你最亲近的侍从、师傅,乃至你未来的妻族!」冷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儿臣赵珩,对天立誓!今日父皇所言,若有半句泄露,必遭天谴,人神共弃!」赵珩以头触地,郑重起誓。
「好。」冷焰微微颔首,随即,她开始下达指令,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第一,北境战事,朕已交由杨廷和、周定邦按既定方略处置。你,从明日起,每日需至枢密院旁听军报,了解战事进展。但,只听,只看,不许擅自发表意见,更不许干涉将领指挥!你的任务,是学习,是观察,是记住这场战争是如何进行的!明白吗?」
「儿臣明白!」赵珩重重叩首。这是让他接触核心军务,但又限制他的权力,是保护,也是磨练。
「第二,」冷焰的目光转向他手中的薄绢,「星陨湖之事,乃绝密!除朕与你,以及‘青鸾’及其核心人员,朝中再无他人知晓!你回去后,秘密挑选两名你绝对信任、身手敏捷、且背景干净的东宫侍卫,交给‘青鸾’调派,参与对星陨湖的监视。你要通过他们,了解那里的动向。这是你……真正接触黑暗面的开始。」
赵珩心中一凛,立刻应道:「是!儿臣回去便办!」
将东宫的人交给“青鸾”,意味着他开始介入那个神秘而可怕的监察世界,开始直面那些隐藏在阳光下的阴谋与血腥。
「第三,」冷焰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对于永嘉侯、安国公等家族,朕已有安排。你无需直接插手,但要通过‘青鸾’给你的渠道,密切关注朝堂动向,尤其是与漕运、粮赋、工部器械相关的奏报和人事变动。看看朕处置了左贤王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是收敛,还是……变本加厉!」
「儿臣遵旨!」
「第四,」冷焰顿了顿,似乎在积攒最后的气力,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深藏的决绝,「从即日起,每日朕批阅的奏章,会让人抄录一份副本,送至东宫。你看完后,写下你的处理意见,密封,再悄悄送入宫中,由福顺转呈于朕。」
赵珩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这……这几乎是等同于让他提前预习如何处理朝政!这是天大的信任,也是沉甸甸的压力!
「父皇!儿臣……儿臣年少学浅,恐……恐有负父皇重托!」他感到一阵惶恐。
「正因你年少学浅,才更要学!」冷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厉色,「难道要等朕两眼一闭,把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直接扔给你吗?!看奏章,写意见,不是让你代朕决策!是让你思考,让你学习如何权衡,如何决断!让朕看看……你的器量和眼光!若有偏颇,朕自会纠正!你……敢不敢接?!」
敢不敢接?
这三个字如同重鼓,敲在赵珩的心头。他看着龙榻上气若游丝、却目光如炬的父皇,一股混合着责任感、使命感以及不愿让父皇失望的倔强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儿臣……敢!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期望!」
「好……好……」冷焰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去吧……记住朕今晚说的话……记住你肩上的担子……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将来……都是你的责任……」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赵珩的声音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蜿蜒而下。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教诲,这是在交代后事,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预演。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的父皇,将那染血的薄绢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仿佛揣着整个帝国的未来和秘密,然后毅然转身,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座被药味、血腥味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内殿。
殿外,暴雨依旧。福顺站在廊下,看着太子殿下红肿着双眼,却挺直了脊梁走出来,那稚嫩的脸上,似乎在一夜之间,褪去了不少青涩,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坚毅。
「福公公,」赵珩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却清晰,「好好……照顾父皇。」
「老奴……粉身碎骨,也会护陛下周全!」福顺躬身,声音带着哭腔。
赵珩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走入滂沱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却无法浇灭他心中那团被父皇用生命最后火焰点燃的斗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一个在东宫读书习武的太子。他的肩上,扛起了父皇未竟的事业,扛起了这个内忧外患的帝国,扛起了无数人的生死与期望。
回到东宫,赵珩没有立刻休息,他甚至没有换下湿透的衣裳。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他的手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他握笔的姿势却异常稳定。他回想着父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回想着那张薄绢上的图样,回想着黑水峪殉国将士的惨状……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在纸的顶端,用力写下了四个字:
**「安内·攘外」**
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未来的道路。
这一夜,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太极殿内,在赵珩离开后,冷焰紧闭的眼角,终于滑落一滴浑浊的泪水,迅速隐入枕巾,消失不见。
她成功地将一部分重担和秘密,移交给了她的继承人。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孤独感,如同殿外无边的夜色,将她彻底吞没。
她知道,她留给赵珩的时间,不多了。而她能做的,就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尽可能多地,为他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哪怕,代价是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
风雨依旧,长夜漫漫。帝国的权柄,正在这个不平凡的雨夜,悄然进行着无声的传递。而年轻的储君,已然站到了风口浪尖,开始直面那汹涌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