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天宫的戒备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等级。无形的紧张气氛如同厚重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一重宫阙之上。润玉的身影愈发忙碌,御案上堆积的密报几乎要将人淹没,上面记载着各处灵脉节点更频繁的异动、边界处模糊的摩擦痕迹,以及朝堂上那些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暗流汹涌的微妙角力。他端坐于帝位,处理着这一切,神情沉静如水,眸底深处却仿佛有冰封的漩涡在缓慢旋转,酝酿着足以倾覆一切的风暴。
火麟飞也察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凝重。他那“自由行走”的权限被润玉以“加强护卫、以防不测”为由,无形中收紧了许多。倒不是禁足,只是无论他去哪里,身后总会跟着至少一队神色肃穆、修为明显高出之前护卫数筹的翊卫,目光如鹰隼,将一切靠近之人隔开。火麟飞虽不惧,却也觉得不自在,仿佛被罩在了一层透明的壳里。他知道,这是润玉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亦或是……将他纳入羽翼之下,隔绝于更深的危险之外。
这让他心头有些莫名的烦躁,又有些难以言喻的触动。他更频繁地待在润玉身边,即使润玉埋首公务,无暇他顾,他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或是擦拭润玉赠予他用以“防身”的一柄仙玉短匕,或是凝神调动体内那迥异于此界的能量,默默修炼。偶尔,他会抬头凝视润玉的侧脸,看着那在夜明珠清冷光辉下愈发显得苍白而专注的容颜,以及眼下几乎无法遮掩的淡淡青影,心头便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陌生的情绪——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不痛,却有些滞涩。
这日深夜,润玉照例在书房处理最后几份加急奏报。火麟飞盘膝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周身隐隐有赤色光晕流转,他在尝试将自身异能量与天界灵气进行一种更精微的融合与控制,试图找到那日对抗灰影时,自己力量中某种可堪利用的特性。忽然,他心念微动,感到一股极细微、却令他体内能量瞬间产生共鸣的波动。
他倏然睁眼,看向润玉。
润玉依旧坐在书案后,执笔的手却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凝聚欲滴。他背脊挺得笔直,脸色在灯光下却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清隽的颊线滑落。他另一只手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左胸下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变得轻浅而急促,似乎在强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润玉?”火麟飞几乎是瞬间弹起,一步跨到书案前,“你怎么了?”
润玉似乎过了片刻才从某种极端的痛楚中挣扎出神智,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看清是火麟飞,他勉强动了动唇,声音低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无妨……旧伤而已。”
旧伤?火麟飞眉头紧锁。他从未听润玉提过有什么旧伤,更未见他如此失态。看这情形,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旧伤”发作。
“什么旧伤能让你疼成这样?”火麟飞语气急促,伸手想去扶他,指尖触到他手臂的瞬间,却被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激得微微一颤。那不是体表的温度,而是从骨髓深处透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润玉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朕……没事。你且退下。”他试图维持一贯的冷静,但微微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
火麟飞没动。他看着润玉强撑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猛地窜了上来。他一把按住润玉想要再次去拿笔的手,触手冰凉。“没事?你这叫没事?”他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润玉,你看着我!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旧伤?怎么治?”
润玉挣了一下,没挣脱。火麟飞的手温暖而有力,紧紧箍着他的手腕,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竟奇异地缓解了体内肆虐的寒意与剧痛,却也让他心底某种深埋的、不愿示人的东西,无所遁形。
他闭上眼,长睫颤动,似是疲惫,又似是某种挣扎后的放弃。半晌,他低低道:“……是应龙逆鳞之伤。”
应龙?逆鳞?火麟飞虽不完全明了其中关窍,但“龙”、“逆鳞”这些词,光听起来就知道非同小可,定是命脉要害之处。
“逆鳞怎么了?伤到哪了?谁干的?”火麟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只要润玉说出名字,他下一刻就能冲出去将对方撕碎。
润玉却沉默了。那伤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眉宇间的郁色与隐痛却更深。他看着火麟飞眼中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怒火,那火焰如此纯粹,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他冰封已久的心防。许久,他极其缓慢地、近乎叹息般地开口:“……你想看吗?”
火麟飞一愣,随即重重点头:“看!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有没有办法治?”
润玉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推开了火麟飞的手,缓缓站起身。他走到书房内空旷之处,背对着火麟飞,开始解自己腰间繁复的玉带,脱下最外层的玄色天帝袍服,然后是中衣……
火麟飞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他的呼吸屏住了,瞳孔骤然收缩。
随着衣物褪去,润玉线条优美却略显单薄的背脊裸露出来。然而,那本该光洁无瑕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那并非刀剑之伤,而是一种更为诡异、更为残酷的痕迹——大片大片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生生剥蚀后的淡粉色,纹理扭曲,与周围完好的肌肤界限分明,如同拙劣的补丁。而在脊椎正中,最为致命的位置,一片约莫掌心大小、形状奇特的区域,皮肤颜色深暗,质地竟隐隐呈现出类似玉石破裂后的细密碎纹,中心一点,更是颜色深得近乎墨黑,仿佛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口,丝丝缕缕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阴寒黑气,正从那里缓缓渗透出来,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使得那片区域的肌肤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而此刻,那片墨黑的核心,正微微鼓动着,散发出比平日更甚的寒意与痛楚。
这……便是应龙逆鳞被生生剜去后,留下的永久创口?火麟飞无法想象,那片逆鳞连带着血肉被剥离时,该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楚。而这伤痕遍布的背脊……又是经历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这是……”火麟飞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些伤痕时,剧烈地颤抖起来,竟不敢落下。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加剧润玉的疼痛。
“幼时……一些不堪的过往。”润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但他紧绷的肩胛和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平静下的惊涛骇浪。“逆鳞之伤,是其中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处。鳞去……则龙元有缺,阴寒蚀骨,每逢灵力剧烈消耗或心境动荡,便会发作。”
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力气,才继续道:“寻常丹药灵力,对此伤……效用甚微。需以至阳至烈之物,缓缓化之,但……”他未说完,但火麟飞已然明白。至阳至烈之物,往往霸道无比,与润玉如今修习的、偏于清寒的功法以及受损的龙体相冲,一个不慎,便是伤上加伤。这伤,几乎是绝症。
火麟飞死死盯着那片狰狞的伤痕,尤其是中心那点墨黑。他体内的异能量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不是因为敌意,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想要扑上去、焚烧掉那阴寒黑气的冲动!他的能量,似乎天生就对这种阴秽邪寒之物,有着极强的排斥与净化欲。
“所以……你一直忍着?”火麟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心疼。疼,为他而疼。这个认知让火麟飞胸口闷得发慌。他见过润玉运筹帷幄的冷静,见过他临危不乱的威严,见过他偶尔流露的寂寥,却从未想过,在那华美庄重的帝袍之下,掩盖着如此惨烈痛苦的过去和至今仍在肆虐的伤痛。而他,竟日日承受,从未与人言。
润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单薄而挺直,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下一瞬,火麟飞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悬停在润玉背心那墨黑伤口的寸许之外。他没有贸然触碰,但掌心已开始凝聚起炽热纯净的赤红色能量光晕,那光芒温暖而不灼人,带着蓬勃无尽的生机与一种浩然灼烈的气息,缓缓贴近。
润玉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想要避开。那至阳至刚的能量,对他此刻被阴寒充斥的伤处而言,无异于烧红的烙铁。
“别动。”火麟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信我。”
润玉僵住了。背后传来的温暖,与他体内肆虐的冰寒形成鲜明对比,带来一阵阵战栗。但奇异的是,那热度并非粗暴的灼烧,而像冬日暖阳,一点点渗透,试图驱散骨髓里的严寒。伤口处那针扎火燎般的剧痛,似乎真的……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我的能量,可能……有点用。”火麟飞专注地控制着掌心的输出,额角也渗出细汗。他小心翼翼,如同在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那一丝丝温暖平和的异能量,渡入润玉的伤处。“虽然不能根治,但应该能让你好受点。”
润玉闭上了眼睛。他能感觉到,那一缕缕细流般的热力,艰难却执着地渗入那顽固的阴寒之中,所过之处,冰封的痛楚如春雪消融,带来久违的、几乎让他落泪的舒缓。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却……令人贪恋。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以及那微弱却持续的能量流转。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火麟飞缓缓收回了手,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消耗不小。而润玉背心的伤痕,虽然依旧狰狞,但那墨黑的核心似乎颜色浅淡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周围肌肤的青白色也退去些许。
润玉默默穿好衣物,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方才那般空洞的痛楚,而是氤氲着一层复杂难言的水光。他看向火麟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多谢”,或是“何必如此”,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叹息。
火麟飞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润玉,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不羁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清晰的心疼与未曾消散的怒意:“是谁?”他问,声音嘶哑,“润玉,告诉我,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润玉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无尽的夜色,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良久,他才低声道:“……都过去了。”
“过不去!”火麟飞低吼,拳头攥得死紧,“伤还在你身上疼着,怎么就过去了?润玉,你别怕,我现在是打不过他们,但我可以学,可以变强!总有一天,我要把伤你的家伙,一个一个揪出来,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
他的话语直白,甚至有些野蛮,却带着滚烫的真心和不容置疑的执着。那不是安慰,是誓言。
润玉心头剧震,仿佛有什么坚硬的外壳,在这炽烈到蛮横的关怀下,咔嚓一声,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火麟飞。青年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冰冷的灵魂也一并点燃。
“火麟飞……”他低声唤他的名字,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帝王的威仪与疏离,只剩下纯粹的、属于“润玉”这个人的复杂心绪。
“嗯?”火麟飞应着,依旧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脆弱与伤痕牢牢刻在心里。
润玉却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留给火麟飞一个略显孤寂的背影。但这一次,那背影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坚硬,反而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极淡的、被温暖过的痕迹。
火麟飞没有追过去,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润玉的背影,胸口那股闷痛与怒火交织着,最后化为了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了润玉最深、最痛的秘密,看到了他华丽帝袍下累累的伤痕。这非但没有让他觉得润玉脆弱,反而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人内里的坚韧与背负。
“润玉,”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以后,我帮你打架。”
润玉背影微微一颤。
“打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打那些想害你的人。”火麟飞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漆黑天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的伤好得快,不怕疼。你疼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的能量,好像……真的能帮到你一点。”
他没有说什么“我会保护你”之类的空话,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立场与心意。
润玉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良久,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但书房内,那曾冰封万古的寒意,似乎被一缕微弱却执拗的星火,悄然融化了一角。
伤痕或许永在,但有人愿意为你分担痛楚,黑夜便不再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