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十来日,圆姐的身子骨已恢复了七八成,面色渐渐红润,那双沉静的眼眸也重拾了神采。
这日清晨,她特意起得早些,仔细梳洗妆扮,换了身颜色鲜亮的旗装,外罩一件银狐皮出锋的坎肩,对镜照了又照,确认无误后,她准备往慈宁宫和乾清宫请安,这是病愈后头一回正式出门。
敬嫔一早便过来了,此刻正站在她身侧帮她理着鬓边的珠花,轻声嘱咐:“今日是你病愈后头一回正式出门请安,皇上和太皇太后那边,言语上要多加斟酌。惠嫔姐姐的谢意你已领受,坤宁宫之事……且看那两位主子如何开口吧。”
圆姐对镜照了照,镜中人眼眸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她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晓得轻重。”
先去的是慈宁宫。 时辰尚早,太皇太后刚由苏麻喇姑陪着用完早膳,正在暖阁里用热毛巾净手。闻报永和宫安嫔求见,她动作未停,只淡淡地说了声:“让她进来吧。”
圆姐入内,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老祖宗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将手中毛巾递给苏麻喇姑,目光缓缓移到跪伏在地的圆姐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瞧着气色是好些了。此次你照料太子与大阿哥有功,也受累了。”
“臣妾不敢居功,皆是皇上洪福,太子与大阿哥自身福泽深厚,又有太医院诸位圣手尽心竭力,方能遇难呈祥。臣妾只是尽了本分,实不敢当有功二字。”圆姐垂首恭谨回道。
“嗯,知道本分就好。”太皇太后接过苏麻递上的参茶,轻呷一口,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你与皇后,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哀家知道。如今皇后在坤宁宫静养,皇帝既已金口玉言定了静养二字,那便是圣意。你心中有姐妹之情,哀家理解,不去打搅她养病,便是最大的体贴。若是想送些合用的东西进去,或是写封书信问候,聊表牵挂,哀家这里,还是能做主给你递进去的。”
圆姐心头微动,正欲谢恩,却听太皇太后语气微微一顿,目光如古井无波,接着说道:“只是,这信里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你需得仔细掂量。有些话,当说则说,能宽慰其心;有些话,不当说的,便一个字也不要提。莫要……再让她听了什么,钻了牛角尖,平白添了烦扰愁思,于她养病无益。”
这话里的敲打之意,圆姐听得明明白白。她心头凛然,面上却愈发恭顺:“臣妾谨记老祖宗教诲。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只盼娘娘早日康复,绝不敢妄言滋扰。”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似乎还算满意,挥了挥手:“你病体初愈,也不必在此久站劳神了。回去好生歇着吧,把身子彻底养好,才是正经。”
“谢太皇太后体恤,臣妾告退。”圆姐再次行礼,缓缓退了出来。走出慈宁宫,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背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太皇太后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将坤宁宫和静养牢牢扣住,警告之意不言而喻。桑宁的处境,恐怕比想象中更不乐观。
站在原地稳了稳心神,她转向乾清宫。相较于慈宁宫的威压,乾清宫的气氛似乎更显凝重繁忙。
御前的小太监通报后,梁九功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恭敬笑容:“安嫔娘娘来了,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娘娘请稍候,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圆姐微微颔首,静立廊下等候。片刻,梁九功出来,侧身让开道路:“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踏入西暖阁,玄烨正伏案疾书,朱笔未停。他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处理政务的专注疲惫。听到脚步声,他才抬起头,目光掠过梁九功,落在随后进来的圆姐身上。
圆姐依礼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玄烨放下笔,靠向椅背,打量着她,“看着是比前两日精神些了。身子可都大好了?太医请脉怎么说?”
“劳皇上挂念,太医说臣妾脉象已平,只需再细心调养些时日,便可无碍。”圆姐起身,垂手而立。
玄烨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敲了两下,忽然开口:“这次确实辛苦你了。太子和保清能安然度过此劫,你功不可没。”
“皇上言重,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亦是皇上洪福齐天。”圆姐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玄烨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那夜在太子床前她坚定地说“没有皇上,何来昭意”,心中微动,语气不自觉的缓了缓:
“你的功劳,朕记着。前日内务府送去的赏赐,可还合意?若有什么短缺或不称心的,只管让梁九功去办。”
“皇上厚赏,臣妾感激不尽。”圆姐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玄烨,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臣妾斗胆,此番疫病突发,上下惶恐,幸得皇上坐镇,太子与大阿哥终得平安,此乃皇上圣德庇佑,亦是祖宗保佑。臣妾微末之功,实不敢当如此重赏。只盼宫中自此安宁,再无风波。”
她这番话,看似谦逊,实则巧妙地将功劳归于皇上圣德和祖宗保佑,将自己摘出,同时也暗含了宫中安宁的期盼。
玄烨岂会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她在委婉地提醒,或者说是祈求,希望此次天花疫情,不要成为某些人攻讦皇后的借口,不要再生事端。
玄烨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前朝已有暗流涌动,将天花与中宫失德牵强附会?只是……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他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隐含之请,只是淡淡道,“回去好生休养,昭意还需你照料。至于其他……”他顿了顿,目光移向窗外,又收回来,淡淡道,“朕自有分寸。”
圆姐知道,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说,便是逾矩,便是不知进退。
“臣妾明白。谢皇上。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先行告退。”
退出乾清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圆姐的心情并未因这次面圣而轻松多少。玄烨的自有分寸,更像是一种拖延和权衡。太皇太后那边的态度则更为明确,桑宁需要静养,需要想通。
她抬头望了望坤宁宫的方向,那巍峨的殿宇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寂,如同一座华丽的囚笼。
桑宁,她的宁儿,此刻在那座囚笼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而那座囚笼的大门,又何时会再次打开?打开之后,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圆姐拢紧了身上的坎肩,加快了回永和宫的脚步。她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更清醒的头脑。这场围绕桑宁的博弈,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