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到——!”
清叱声穿破弥漫的血腥与肃杀,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让玄武门内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杀戮场,瞬间再次绷紧。
李秀宁单骑白马,鬓发微扬,如一道闪电般闯入这兄弟阋墙的战场。
她本是抱着阻止最坏情况、营救处于劣势一方的念头疾驰而来——在她预想中,占据大义名分和部分朝堂力量的太子李建成,即便不胜,也不该败得如此迅速彻底。然而眼前景象,却让她心沉谷底。
甬道与宫墙下,倒伏的尽是东宫与齐王府的卫士。而在那片被血染红的空地上,她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已然沦为阶下之囚,被反剪双手,押跪在顶盔贯甲、杀气未消的李世民面前。程咬金的斧,秦叔宝的锏,寒光森然,只待一声令下。
“世民!剑下留人!”
李秀宁猛地勒住战马,横亘在两方之间,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目光如炬,直射向那位她既熟悉又突然感到陌生的弟弟。
李世民显然没料到李秀宁会在此刻出现,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恢复沉静,对她微微拱手:“二姐,你……怎么来了此地?此处凶险,非你该来之处。”
“我不来?”
李秀宁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愤。
“我不来,你岂不是要亲手将屠刀斩向自己的兄长?!世民,你们……你们兄弟之间,难道真就到了这般你死我活、毫无转圜的地步吗?!”
她的话语,在这血腥的战场上,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却又如此刺痛人心。
李世民尚未回应,跪在地上、早已吓破胆的李元吉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凄厉哀嚎起来:“二姐!二姐救我!救我啊二姐!”
这哭嚎如同利刃,更深刻地刺入李秀宁心中。她凤目含威,怒视李世民:“世民!还不快给大哥和元吉松绑!”
李世民沉默着。他的脸色在盔甲的阴影下晦暗不明,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怎么?”
李秀宁见他不动,心中更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如今你翅膀硬了,做了天策上将,领了十二卫大将军,连姐姐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吗?难道那九五至尊的位置,真的比一母同胞的血脉亲情还要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们骨肉相残,让母亲若在天有灵,也要为此肝肠寸断?!”
“母亲”二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李世民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角落。
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他别开视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疲惫。
“二姐……你不懂。事到如今,我已无路可退。今日若败的是我,此刻跪在这里引颈就戮的,便是你的弟弟世民。东宫与秦王府,早已势同水火,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这其中的牵扯……太深了。”
他的话语,道出了这场斗争最残酷的实质。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弟争宠,而是两个庞大政治集团你死我活的终极对决。
李建成背后,是传统朝臣、部分关陇贵族和名分大义;李世民身后,则是横扫天下的天策府武将集团、新兴势力以及无法抑制的野心。
无论谁胜出,为了稳固权位,清洗失败者及其党羽,几乎是必然的选择。留情,便意味着给自己和追随者埋下致命的隐患。这一点,李建成明白,李世民更明白。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骤然在凝滞的空气中炸响!
李秀宁竟扬起手,狠狠地扇在了李世民的脸上!这一下,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倾泻了她所有的愤怒、不解与心痛。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汹涌而下。
“是!我是不懂!”
她声音哽咽,却字字泣血。
“我不懂你们那些所谓的权势谋划,不懂什么朝堂倾轧!我只知道,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我们是一家人!我绝不允许你们在这里,在玄武门下,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世民,听姐姐一句劝,回头吧!放了大哥和元吉,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一巴掌,让李世民身后的尉迟恭、侯君集等人脸色骤变,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兵刃。程咬金、秦叔宝等人更是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李世民。
然而,李世民本人,挨了这一巴掌后,脸上却并未浮现怒色,只是那被打的侧脸微微泛红。他看着泪流满面、神情决绝的姐姐,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坚定。
李秀宁,是他的姐姐,是与所有兄弟都感情深厚、从未卷入权力之争的亲人,更是一个女子,在最终的权力格局中不构成威胁。这一巴掌,他受了,因为那是亲情最后的悲鸣。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避开了李秀宁那燃烧着最后期望的目光,声音低哑却清晰无比:
“晚了,二姐。”
“对不起。”
话音落下,他猛地抬起手,不再犹豫,对着程咬金和秦叔宝,做出了那个斩尽杀绝的手势!
“我看谁敢!”
李秀宁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兽,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挡在了李建成和李元吉身前!她眼中再无泪水,只有一片冰凉。
被护在身后的李建成,看着妹妹颤抖却坚定的背影,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苦笑,低声道:“秀宁……够了。你走吧。事已至此,大哥……认命了。”
“不!我不走!”
李秀宁倔强地摇头,寸步不让。
李世民见姐姐如此,心中最后一丝温情也被冰冷的现实压垮。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只剩下作为秦王的冷酷与果决。
他对身旁的尉迟恭沉声道:“敬德,请公主殿下……暂且离开。”
“末将领命!”
尉迟恭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便向李秀宁的手臂抓来,意图将她强行带离。
“放肆!”
李秀宁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尉迟恭的手。与此同时,她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那柄乌沉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剑身出鞘半尺,寒光流淌,一股虽不凌厉却沉凝古朴的气息弥漫开来。
“此乃我夫——武圣赵信之佩剑,青釭在此!”
她挺直脊梁,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玄武门前的每一个人耳中。
“谁敢再上前一步,便是对武圣不敬!”
“我夫武圣赵信”——这六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心头!这是李秀宁第一次,在如此公开且正式的场合,宣告自己与那位传奇人物的关系!
尉迟恭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脸上凶悍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微微收缩。四明山那惊天动地的一战,那道青衫独挡百万军、刀劈李元霸的恐怖身影,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对赵信的畏惧,早已深入骨髓。
李秀宁目光如电,扫过程咬金、秦叔宝、罗成、王伯当等出身瓦岗的将领,声音带着质问与希冀:“程咬金!秦叔宝!王伯当!罗成!你等昔日瓦岗旧部,曾深受武圣大恩,并肩作战,义结金兰!这把青釭剑,你们——可还认得?!”
“噗通!”“噗通!”
程咬金、秦叔宝、王伯当、罗成四人,几乎是不假思索,齐齐单膝跪地,朝着那柄青釭剑,抱拳垂首,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末将……参见武圣!”
他们的反应,无疑坐实了这柄剑所代表的份量,也彰显了赵信在他们心中无可动摇的地位。
李秀宁心中稍定,持剑环视,声音多了一丝底气:“既然如此,你们——还要拦我吗?”
程咬金和秦叔宝跪在地上,面面相觑,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一边是义薄云天、恩同再造的“大哥”赵信,其威能足以令天地变色;另一边,则是他们如今效忠的主君秦王李世民。
兵变已至尾声,成败在此一举。忠义难两全,这一刻,他们只觉得如坐针毡,进退维谷,只能将无比为难的目光,投向了脸色铁青的李世民。
而李秀宁则趁此间隙,迅速转身,用剑锋挑断了捆绑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绳索,将他们搀扶起来。
……
“二姐……”
李世民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压抑怒火。
“你莫要……逼我。”
对赵信的忌惮,是真实存在的,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但今日玄武门之事,更是赌上了他李世民的身家性命、毕生抱负,以及身后所有追随者的前途乃至生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此刻,即便赵信本人亲临,为了这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为了对部下的交代,他也绝不能退缩!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杀意,再次在他眼中凝聚。他甚至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马槊,看样子,竟是要亲自出手,先制住李秀宁,再行那断然之事!
看到连赵信的佩剑与名头,也无法完全震慑住已然豁出去的李世民,李秀宁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涌遍全身。
她惨然一笑,手腕翻转,将那柄青釭剑的锋利剑刃,毫不犹豫地横在了自己雪白的脖颈之上!剑锋紧贴肌肤,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既然我无法阻止这惨绝人寰的兄弟相残……”
她看着李世民,眼神空洞而平静,声音却斩钉截铁。
“那便让我自尽于此!免得被这等人伦惨剧,污了眼睛,脏了心神!黄泉路上,我无颜去见母亲!”
“公主不可——!!!”
“万万不可啊!!!”
这一幕,将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程咬金、秦叔宝等人骇然惊呼,几乎要扑上来。就连尉迟恭、侯君集等李世民的心腹,也脸色大变。
一直沉默观察的徐茂公更是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李世民的大腿,声音急促而恳切:“殿下!冷静!万万不可冲动啊!平阳公主不仅是您的亲姐,如今更是……更是和武圣赵信有了夫妻之实!若今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还是被殿下所逼自尽……那便是与武圣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啊!”
他语速极快,分析着可怕的后果:“武圣赵信,横行天下,视皇权如无物,其武力已非凡俗可敌!他若雷霆震怒,单人独骑,便可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他要刺杀谁,这天下谁能防备?他要破坏什么,谁又能阻挡?届时,莫说殿下的大业,便是这刚刚初见雏形的大唐江山,恐怕也要天翻地覆,永无宁日啊!殿下三思!三思啊!”
徐茂公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又似寒冬冰水,浇得李世民浑身发冷,让他那被权力和杀意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死死盯着横剑自刎、眼神决绝的李秀宁,又看向那柄代表着赵信意志的青釭剑,心中天人交战,惊涛骇浪。
他能杀李建成,李元吉,甚至能承受因此带来的骂名与内心的煎熬。因为那是政治斗争的必然,是成王败寇的结局,赵信或许不屑管,也未必会管。
但,若李秀宁死在这里,死在他的逼迫之下……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那将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触怒了拥有绝对武力、且行事毫无顾忌的“武圣”的逆鳞!那后果,绝非他李世民,乃至整个新生的大唐,所能承受的!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李世民的内衫。他握着马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那即将挥下的、决定两位兄长生死的手臂,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怎么也落不下去。
玄武门前,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一边是帝业将成的最后一步,一边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恐怖威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横剑于颈的平阳公主,和面色变幻不定、僵立于原地的秦王李世民身上。
鲜血,似乎仍在滴滴答答,从宫墙和尸体上流淌下来。而新的鲜血,是否会流淌,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