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
赵信那淡漠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李秀宁心中所有散乱的疑虑、不安与先前所见种种异常,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心胆俱寒的真相。
她俏脸血色尽褪,变得苍白如纸。李世民那全副武装的匆忙,秦琼、程咬金等人欲言又止的沉默,右武卫声称“护驾”的诡异调动……一切的一切,此刻都有了指向明确的答案。
这不是外敌入侵,不是边关告急,而是大唐权力中枢最核心处,一场蓄谋已久、即将爆发的同室操戈!
再联想到父皇李渊近年来对李世民的种种超擢——“天策上将”,开府仪同三司;“太尉”,三公之首,名义上掌天下兵事;“尚书令”,总领百官,实际上的宰相之首;更兼“领十二卫大将军”,几乎掌控了大半禁军及关中精锐的指挥权……这一连串令人目眩的头衔与实权,早已将李世民的声望与势力推到了如日中天、甚至隐隐凌驾于太子李建成之上的地步。
李渊或许曾想以此制衡朝局,或许是对这个能征善战的次子真心器重嘉奖,又或许是某种无奈的平衡术。但无论如何,这手牌打出的结果,便是将李世民置于了烈火烹油、不得不争的境地,也将太子李建成的东宫之位,架在了炭火之上,岌岌可危。
两虎相争,势同水火,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弟不和,而是关乎帝国继承权、各自背后庞大集团生死存亡的终极对决!
“爷……”
李秀宁的声音带着颤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和世民在玄武门内兵戎相见,骨肉相残!我要进宫,我要去见父皇!求他出面,立刻下旨制止他们!现在还来得及!”
她转身就要向外冲去,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站住。”
赵信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道无形的墙,让李秀宁的脚步钉在原地。他放下酒杯,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阴云密布、隐隐有雷声滚动的太极宫方向。
“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信缓缓道,语气冷漠。
“此刻,你的父皇,就算没有被任何一方软禁控制,恐怕也已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摆设,宫廷内外,要害之处,只怕早已布满秦王或太子的人。你冒然闯宫,莫说未必见得着他,就算见到了,凭你一己之力,几句哭诉,又能改变什么?大势已成,箭已离弦,非人力所能挽回。”
李秀宁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倚在桌边。她虽是巾帼女将,于战阵谋略不输男儿,但对于这种最高权力层冰冷残酷、绞杀一切亲情的政治搏杀,她的理解终究隔了一层。
她能看到兄弟失和的表象,却难以完全透析其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缠与不死不休的必然性。
“那……那难道就任由他们……”
李秀宁泪眼婆娑,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一边是长兄,一边是胞弟,无论谁胜谁败,今日之后,李家都将笼罩在手足相残的阴影之下。
她猛地抬头,看向唯一可能拥有扭转乾坤之力的男人,双膝一软,竟是直接跪倒在赵信面前,泣声哀求:“爷!秀宁知道不该将您卷入这是非之中……可如今,长安城内,能阻止这场惨剧的,或许只有您了!求您……求您出手!哪怕只是让他们暂时罢兵,从长计议也好!秀宁求您了!”
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水渍。
赵信看着跪地哭泣的李秀宁,眉头深深皱起。从猜到李世民动向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李秀宁可能会求到自己头上。
他本心极度不愿插手这种皇族内部倾轧,然而,目光触及李秀宁那凄楚无助、泪痕交错的脸庞,想到这些时日她不离不弃的追随与情谊,赵信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对方。
他沉默良久,窗外隐隐传来的、来自皇宫方向的喧嚣与隐约的金铁交鸣声,仿佛在催促着时间。
最终,赵信轻叹一声,他伸手,解下了腰间青釭剑,并再度交到了李秀宁身上。
“持此剑,去吧。”
赵信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李秀宁抬起泪眼,看着地上的剑,又看向赵信,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却又带着疑惑:“爷……您……您不亲自去吗?此剑虽利,可若无您亲至,恐怕……”
她深知,赵信本人亲临的威慑力,与仅仅一柄佩剑,是天壤之别。
赵信摇了摇头,重新端起酒杯,目光却变得有些悠远:“我若亲至玄武门,凭我赵信之名,或可凭武力强行压服双方,令他们暂时罢手。”
“但,那又如何?太子与秦王之间的死结,源于权力,源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只要这个根子还在,今日我压下去了,明日、后日,他们依然会寻机再斗,不死不休。我总不能日日夜夜守在长安,做他们李家的看门护院,专门调解兄弟纷争。”
他看向李秀宁,眼神平静却蕴藏着力量:“我能做的,并非改变这注定要发生的争斗,以你之聪慧,当知今日必有一方落败。我能给你的,是凭借这柄剑所代表的武圣之诺,为那失败的一方,争取一线生机——仅仅是一线保住性命的可能。至于皇位归属,朝局走向,那已是定数,非你我能改,亦非我愿改。”
赵信的话语清晰而冷酷,却直指本质。李建成与李世民都已赌上了一切,皇位面前,什么兄弟之情、武圣威名,在足够的利益和生死威胁面前,都可能被暂时抛却。
赵信若亲临,除非以雷霆手段将争位双方都彻底抹杀,否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他,显然不愿也不屑于如此深度介入。赠剑,是看在李秀宁的情分上,所做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让步——只为在注定流淌的鲜血中,或许能挽回失败一方的一条性命,当然,也仅此而已。
李秀宁怔怔地听着,聪慧如她,终于完全明白了赵信的深意与局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她,但赵信肯赠剑,已是给了她一个微弱的希望,一个或许能救下一位兄长或弟弟性命的机会。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秀宁……懂了。谢爷成全!”
她起身,珍而重之地双手捧起那柄乌沉的青釭剑,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最后一丝曙光。不再多言,她转身冲出酒楼,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朝着玄武门方向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没入长安城紧张肃杀的街道。
玄武门,这座帝国皇宫的北正门,此刻已不再是庄严的象征,而是变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惨叫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宫墙上下,甬道内外,倒伏着双方将士的尸体,鲜血将青石板染成暗红色。
战斗的态势,正如赵信所料,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李世民一方谋划已久,精锐尽出,又占据了突袭的先机。而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显然准备不足,仓促应战,麾下兵力虽众,却在局部被分割击溃。
当李秀宁策马狂奔至玄武门下时,门内的喊杀声已渐渐稀疏,守门的禁军将领常何早已是秦王一派,见到单骑冲来的李秀宁,心中一惊,连忙带人拦住门口。
“公主殿下!门内凶险,您不能进去!”
常何认得李秀宁,不敢动粗,却张开双臂挡在门前。
“让开!”
李秀宁勒住战马,凤目含煞,右手已握住了青釭剑的剑柄。
“常何,我以平阳公主之名命令你,立刻开门!否则,我手中之剑,先斩了你!”
常何脸上肌肉抽搐,他深知这位公主的刚烈与在军中的威望,更瞥见了她手中那柄形制古拙的长剑,心中急速权衡。
秦王大事将成,此刻放公主进去,或许会有些许变数,但公主孤身一人,又能改变什么大局?可若不放,激怒公主,她真敢当场杀人,自己这“从龙之功”还没到手,恐怕就要先成枉死鬼了!
电光石火间,常何一咬牙,侧身让开,对身后士卒喝道:“开门!让公主殿下进去!”
沉重的宫门打开一道缝隙,李秀宁毫不犹豫,一夹马腹,冲入了那片血色弥漫的战场。
门内的景象,让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甬道上,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死伤遍地,仅存的一些也已被缴械看押。而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秦王李世民金甲染血,手持马槊,在一众心腹将领的簇拥下,正面对两名被反剪双手、押跪在地的男子——正是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
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侯君集等悍将持兵环卫,眼神冰冷。李建成披头散发,王袍破损,脸上带着擦伤,但眼神却倔强而灰败,直视着李世民,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而李元吉则早已吓破了胆,涕泪横流,浑身抖如筛糠,不住地哀告求饶。
“大哥,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李世民的声音有些沙哑,握着马槊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亲手将兄长逼到如此境地,即便意志如铁,心中又岂能毫无波澜?
李建成“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成王败寇,古今皆然。世民,你赢了,赢得漂亮。何必再多废话?动手吧,给我个痛快!让我看看,我的好弟弟,有没有坐稳江山的狠劲!”
“二哥!二哥饶命啊!”
李元吉却猛地挣扎起来,哭喊道。
“我是一时糊涂,受了大哥蒙蔽!二哥,你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饶了我吧!我保证,从此以后闭门不出,绝不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二哥!求你了!”
李世民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兄长与弟弟,听着李元吉的哀嚎,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痛苦、挣扎,还有一丝动摇。杀了他们,固然能永绝后患,可“弑兄杀弟”的罪名,将如同烙印,伴随他一生,史笔如刀,后世又将如何评说?
“殿下!”
尉迟恭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打蛇不死,必被蛇咬!今日若心慈手软,他日太子与齐王缓过气来,岂会忘了今日之辱?届时,死的便是殿下,便是我等这些追随殿下的人!”
“敬德所言极是!”
侯君集也阴声道。
“殿下,此刻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杀了他们,陛下纵然震怒,可皇子之中,还有谁能与殿下争锋?大唐江山,终究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君主来继承!”
程咬金虽未说话,但也握紧了手中的大斧,眼神坚定地看向李世民。秦叔宝脸色沉重,微微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但他紧握的双拳,也表明了他的立场。
众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李世民心中那丝残留的温情与犹豫。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是啊,走到了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不杀李建成、李元吉,今日参与兵变的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将寝食难安。为了这至尊之位,为了追随自己的这些臣僚的身家性命,也为了心中那份早已蓬勃的野心与抱负……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彷徨已被枭雄的决绝所取代,他的声音干涩而冰冷,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如此……那便……送两位兄长……上路吧。”
命令既下,程咬金与秦叔宝对视一眼,各自举起了手中的斧与锏,走向跪地的李建成与李元吉。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二人。
李建成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李元吉则发出杀猪般的绝望嚎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历史即将定格于兄弟喋血的瞬间——
“住手——!!!”
一声凄厉而高亢的女子清叱,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猛地从甬道尽头传来!
“平阳公主到——!!!”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喊声所中断。
李世民等人霍然转头,只见一骑白马如飞而至,马上的李秀宁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如雪,但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手中高举着一柄出鞘的乌沉长剑,剑身在血色与天光映照下,自带一股莫名的威势。
她冲入场中,勒马横剑,挡在了李建成与李元吉身前,目光直直刺向李世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世民!剑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