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一天天硬朗起来,耗子那张破嘴天天叭叭个不停,秀秀的肚子也跟吹气似的鼓了起来,耗子整天围着她转,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捧着一件南宋官窑的弦纹瓶,生怕磕了碰了。
这天一大早,耗子就窜没影儿了。等我趿拉着布鞋,端着搪瓷缸子在前厅漱口的时候,就听见隔壁裱画店门口闹哄哄的。凑过去一瞧,好家伙,耗子正跟几个老街坊围在一张破桌子前,唾沫横飞地杀象棋。
将!哈哈,老王,你这马腿别着呢!没看见吧?耗子一拍大腿,得意得眉毛都快飞出去了。
对门的老王头气得直吹胡子:郝志军!你个龟儿子耍赖!刚才那步不算!
哎哟喂,王大爷,落子无悔真君子!您老这岁数,可不能学那娘们儿耍赖皮啊!耗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损起人来不带脏字。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耗子在那上蹿下跳。这小子,在部队里学的本事,除了爆破,大概就属这脸皮厚度练得最扎实。
水生搬了把竹椅子,坐在店门口的阳光地里,手里拿着块砂纸,慢吞吞地打磨着一块旧木板。那是他前几天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说是木质不错,扔了可惜,想做个啥小玩意儿。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膀子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显得格外扎眼。他干活的时候特别专注,眉头微微皱着。
教授,水生头也不抬地说,今早我看见弄堂口那棵老槐树,有根枝桠裂了道缝,看着悬乎。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可不是嘛,那老槐树怕是有年头了,枝干虬结,有根碗口粗的横枝从中间裂开大半,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底下正是人来人往的弄堂口。这要是掉下来,非得砸着人不可。
得跟居委会说一声。我皱了皱眉。
正说着,居委会的刘大姐正好拎着菜篮子路过。耗子眼尖,丢下象棋就窜了过去:刘大姐!您来得正好,瞧见那树枝没?多危险啊!
刘大姐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哎哟喂!这可不得了!我这就去找人来看看。
可她转了一圈回来,两手一摊:不行啊,这会儿正是上班的点儿,维修队的人都派出去了,得等到下午。
这下可好,弄堂里的人都绕着走,指指点点的。有说该找消防队的,有说该把整棵树都锯了的,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水生一直没说话,眯着眼睛打量那根树枝。突然,他把手里的木板往地上一放,起身就往回走。
干啥去?我问。
拿绳子。他头也不回地说。
耗子一听就急了:你可别逞能!你才好了几天?
水生没搭理他,从后院翻出一捆麻绳,又找了把柴刀别在腰后。他走到槐树下,抬头估摸了一下高度,把绳子往肩上一甩,二话不说就开始爬树。
水生手脚并用,蹭蹭地往上爬。他爬树的姿势很特别,像只狸猫似的,轻巧得很。每一下都踩得稳稳的,手抓得牢牢的。我注意到他爬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但呼吸还算平稳。
爬到裂枝下方,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用绳子在树干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这才抽出柴刀,对准裂缝下方,咔嚓咔嚓地砍起来。
木屑纷飞中,那根危枝晃悠得更厉害了。底下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耗子紧张得直掐我胳膊。
就在危枝即将断裂的瞬间,水生猛地一脚蹬在树干上,借力向旁边一跃,同时手里的柴刀最后一挥。一声,那根碗口粗的树枝直直地坠落下来,扬起一片尘土。
水生则慢慢爬下来,稳稳落地。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面不改色地开始收绳子。
静了片刻,弄堂里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刘大姐也赶紧张罗着:快!快把树枝挪开,别挡着路!
我心里明白。水生这不是在逞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也告诉我们:那个能在川江里搏击风浪的汉子,回来了。
等围观的人都散了,水生又坐回他的竹椅子上,继续打磨那块木板。
我走到水生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照在他新冒出来的胡茬上,泛着青色的光。他打磨木板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手艺见长。我说。
他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
这时秀秀挺着肚子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个茶盘:都累了吧?喝点茶。
水生赶紧起身接过,动作轻快得很。
媳妇你歇着!耗子一溜烟跑回来,抢着扶秀秀坐下,这些粗活让我来!
秀秀笑着拍开他的手:得了吧你,刚才爬树的不是你,这会儿倒来献殷勤。
我那不是...耗子挠挠头,突然眼睛一亮,对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听说现在有种新式的b超,能看见娃娃在肚子里打拳呢!
秀秀被他逗得直乐:净胡说八道!
水生把打磨好的木板拿在手里端详,突然说:这木头纹理不错,像是川江边的老柏木。
我心里一动,想回去了?
水生摇摇头,把木板放在一旁:再过些日子吧。
耗子还在那喋喋不休:要我说啊,等娃娃生了,咱们就在这弄堂里摆他个十桌八桌的!让街坊邻居都来热闹热闹!老王头得出份子钱,刘大姐得送红包...
秀秀笑着打断他:你呀,就知道算计这些。
那必须的!耗子一拍胸脯,我郝志军的娃娃,那必须得风风光光的!
水生突然站起身:我去买包烟。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耗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教授,水生哥这是...想老家了?
我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傍晚时分,水生回来了,手里还真拿着一包大前门。他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看来是调整过来了。
耗子已经张罗好晚饭。一盆红烧肉,一碟炒青菜,还有个紫菜蛋花汤。简单,但是实在。秀秀不能吃太油腻,耗子特意给她单独做了个蒸蛋。
吃饭的时候,耗子又开始他的宏图大业:等咱们的四宝斋开起来,我就去进一批上好的徽墨。听说现在安徽那边有家老作坊,还在用古法制墨...
教授,水生突然开口,明天我去趟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具。想做套凿子。
我点点头,让耗子陪你去,他认识路。
没问题!耗子满口答应,我知道有个地方,专卖二手工具,价格公道!
秀秀笑着说:你们呀,一个比一个会过日子。
晚饭后,水生真的开始动手做凿子。他把几根旧锉刀在磨刀石上细细地磨,发出有节奏的声。耗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跑去找老王头下棋了。
我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水生在灯下忙碌的身影。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干惯了这些活计。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没有那些经历,水生现在应该还在奉节的码头上撑船,或者已经娶了媳妇,过着平凡的日子。
可是命运这东西,从来不由人选择。它把你推到哪,你就得在哪站稳了。
夜深了,耗子扶着秀秀回屋休息。水生也收拾好工具,把半成品的凿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工具箱里。
睡了。他说。
我应了一声,看着他走上阁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