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送送张大哥。”陈建军的声音带着赶路的沙哑,却格外沉,“昨晚在旅馆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去年冬天,我跟张大哥一起拉货,他把热馒头塞给我,自己啃凉窝头的样子。我要是不来送送他,心里不安稳。”他说着,视线越过罗明,落在灵堂中央的遗照上,原本就泛红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
罗三英听见声音,从堂屋走出来,看见陈建军裹着纱布的胳膊,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建军,你伤还没好,怎么就跑来了?快坐下歇歇,我给你倒碗热水。”她刚要转身,就被陈建军拦住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渴,径直往灵堂走去——每走一步,左臂都微微僵硬地抬着,显然是伤口扯得疼,却硬生生绷着不肯露怯。
灵堂里的香烛烟气还没散,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陈建军走到供桌前,先对着遗照恭恭敬敬地站定,然后慢慢弯下腰,右手扶着膝盖,左臂小心地贴在身侧,“咚”的一声,膝盖重重磕在灵前的蒲团上。他没戴帽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额头上,却依旧挺直着脊梁,连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磕得扎实,额头撞在蒲团上的闷响,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清晰。
罗明赶紧上前想扶他,却见陈建军磕完头,迟迟没起身,而是跪在蒲团上,双手撑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灵堂的烛火晃了晃,映着他裹纱布的左臂,罗明突然想起,陈建军这伤是上周帮张立伟卸水泥时弄的——当时水泥袋突然滑落,陈建军为了护着张立伟,伸手去挡,被袋子砸中了胳膊,缝了五针,张立伟当时还骂他“逞能”,转头就去镇上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给她补身子。
“张大哥,我来看你了。”陈建军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压抑的哽咽,“你还记得去年我妈住院,你跑前跑后帮我联系床位吗?当时我手里没钱,是你从拉货的运费里先给我凑了三千块,说‘救人要紧’;我儿子差学费,你又悄悄塞给我五百块,说‘娃读书不能耽误’。这些情分,我还没来得及还,你怎么就走了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五百块钱,有整有零,最大的面额是一百,最小的是十块,显然是他跟弟弟陈建业凑了又凑的。他把钱放在供桌的香案上,又把怀里的筐子轻轻放在旁边,掀开粗布,里面是满满一筐鸡蛋,个个圆润饱满,蛋壳上还沾着点新鲜的鸡粪——是他家婆娘早上天不亮去鸡窝捡的,特意让他带来,说“给三英姐和娃们补身子”。
“这钱是我跟建业凑的,不多,是我们的心意。”陈建军站起身,左臂的纱布又渗红了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张大哥,你放心走,三英姐和磊子他们,我以后会常来照看。以后每年清明、冬至,我都来给你上坟,给你烧纸,陪你说说话。”
罗三英走过来,攥着陈建军没受伤的右手,她的手冰凉,却握得很紧:“建军,谢谢你。立伟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他,肯定会很开心。你的伤还没好,快坐下歇歇,我去给你热碗昨天的肉汤。”
“三英姐,不用麻烦。”陈建军赶紧抽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我还要赶回去给工地上的兄弟捎话,他们听说张大哥的事,都想来送送,就是工头不让请假,让我带他们磕个头,表表心意。”他说着,又看向张磊,少年正蹲在火盆旁,手里捏着张黄纸,眼圈红红的。
陈建军走过去,蹲下身,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张磊的肩膀:“磊子,你爸是个好人,也是个硬骨头。以后要好好读书,别学我们拉货吃苦,要是钱不够,跟建军叔说,叔给你凑。”他顿了顿,想起张磊昨天说要学开车,又补充道,“要是真喜欢开车,等你长大了,叔教你,但现在得先把书读好,这是你爸最大的心愿,知道吗?”
张磊抬起头,看着陈建军额头上磕出来的红印,又看了看他渗红的纱布,用力点了点头:“建军叔,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也会照顾好我妈和弟弟。”他说着,把手里的黄纸放进火盆,火星子跳起来,映着他的脸,带着少年人少有的坚定。
罗明从堂屋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昨晚从镇上药店买的消炎药和纱布,塞进陈建军手里:“建军哥,这药你拿着,回去记得换药,别感染了。要是伤口疼得厉害,就去医院看看,钱不够跟我说。”
陈建军推了推,没推掉,只好接过来,攥在手里,布包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得他眼眶又红了:“明娃,你总是这样……去年我儿子发烧,你把自行车借我,还塞我五十块挂号费,我都没还你。现在张大哥走了,你又这么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都是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罗明拍了拍他的后背,“路上慢些,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扛。工地上要是忙不过来,跟我说,我抽时间去帮你。”
陈建军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眼灵堂的遗照,对着遗照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往院门口走。他走得很慢,左臂始终僵硬地贴在身侧,却没再让罗明扶——他知道,张大哥看着呢,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娇气。
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张磊突然喊了一声:“建军叔!”陈建军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少年手里举着个搪瓷缸,里面是刚热好的肉汤:“建军叔,喝口汤再走,暖身子。”
陈建军接过搪瓷缸,汤很烫,却暖得他心里发颤。他仰头喝了一口,鲜美的肉汤滑进喉咙,带着张立伟生前最爱的味道——罗三英炖肉时总爱放些八角,说这样香。他把搪瓷缸还给张磊,抹了把嘴,声音洪亮地说:“磊子,好好读书,叔等着看你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