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的手顿了顿,他没想到张磊会突然说这个。他抬头看向张磊,少年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眼神却异常坚定,像院角那棵刚经历过风雨的小槐树,虽显青涩,却已扎下了根。他起身走到张磊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触到的布料是父亲的旧褂子,带着点父亲身上的柴油味,那是张磊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磊子,我知道你想替你爸扛事。”罗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爸生前最疼你,去年冬天他跟我喝酒,说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县城的高中,以后考大学,走出这村子,不用再像他一样,靠握方向盘、磨老茧讨生活。”他顿了顿,想起姑父说这话时的神情,眼里闪着光,像守着块稀世的宝贝,“他拉货时总跟我说,磊子聪明,读书有天赋,不能让他再受这份苦。”
张磊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膝盖里。火盆里的火星子又跳了一下,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他想起去年夏天,父亲骑摩托车带他去镇上买中考复习资料,路过县高中的校门时,特意停下车,指着里面的教学楼说“磊子,以后你要是能考上这儿,爸用卡车给你拉行李,让全校都知道我儿子有出息”。当时他还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心里却悄悄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我知道你心疼你妈,想早点撑起这个家。”罗明伸手摸了摸张磊的头,像小时候姑父常做的那样,“但你知道吗?你爸手上的老茧,是给你们挣学费、挣生活费磨出来的,他磨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你不用再磨。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读书,把他的心愿完成,这比你现在去学开车,更能让他安心。”
张磊抬起头,眼里的泪又掉了下来,却不再是之前的无助,而是带着点释然。他看向遗照,照片上的父亲依旧笑着,仿佛在赞同罗明的话。他想起父亲每次检查他作业时,虽然看不懂题目,却总说“磊子写的字真好看,比爸强”;想起父亲把卖玉米的钱都攒着,说“给磊子买复习资料,不能耽误他读书”。那些细碎的往事,像烛火一样,在心里慢慢亮了起来。
“明哥,我知道了。”张磊擦干眼泪,拿起供桌旁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温水,“我会好好读书,考县城的高中,考大学。等我长大了,不仅要养我妈和弟弟,还要让我爸的名字,刻在学校的光荣榜上,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没给她丢脸。”
罗明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你爸要是听见了,肯定比拉了趟大货还开心。”他起身走到供桌前,添了些香,又把燃得有些歪的烛火扶直,“来,咱们给你爸烧点纸,跟他说说话,让他放心。”
张磊点点头,蹲下身,拿起一张黄纸,慢慢叠成元宝的形状。他叠得很仔细,边角对齐,像父亲教他叠货单时那样认真。“爸,我以后会好好读书,考大学,”他把叠好的元宝放进火盆里,火星子跳得更高了,“等我挣钱了,给你买最好的藏青褂子,买比摩托车还气派的卡车,带你去镇上赶集,去县城看风景。”
罗明坐在一旁,看着张磊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少年的轮廓渐渐清晰,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想起姑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明娃,帮我照看好三英和磊子”,当时他答应了,现在看着张磊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没辜负姑父的嘱托。
夜色更深了,堂屋外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父亲的脚步,轻轻走过院角。供桌前的烛火依旧亮着,映着张立伟的遗照,也映着罗明和张磊的身影。张磊还在一张一张地烧纸,嘴里小声地跟父亲说着话,罗明则坐在一旁,偶尔添点烛,添点香,目光落在灵堂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有乡亲们的情义,有家人的牵挂,更有少年人的承诺和希望。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微光透过灵堂的窗棂照进来,落在供桌的烛台上。张磊靠在停灵板旁,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张没烧完的黄纸。罗明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他看着张磊的睡颜,又看向遗照上的姑父,轻声说:“姑父,放心吧,磊子长大了,这个家,我们会扛起来的。”
烛火渐渐燃尽,留下两根笔直的烛芯,像两个沉默的守护者。灵堂里的香烛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的新鲜空气,带着点玉米地的清香。罗明知道,守灵的第一夜过去了,接下来还有出殡、下葬等诸多事情要忙,但看着身边熟睡的张磊,他心里充满了力量——悲伤总会过去,责任和希望,会像这清晨的阳光一样,照亮前路。
天刚蒙蒙亮,灵堂的蓝布棚还浸着夜露的凉,供桌前的残烛烧得只剩小半截,烛泪在铜台里积成蜿蜒的琥珀纹。罗明正蹲在火盆旁添新纸,火盆里的灰堆得老高,被他用细木棍拨出点火星,忽明忽暗地映着供桌上“先考张公讳立伟之位”的牌位。院门口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紧接着是略显踉跄的脚步声,罗明抬头望去,瞬间红了眼眶——是陈建军。
陈建军裹着左臂的纱布在晨光里格外扎眼,白纱布从手肘缠到肩膀,边缘还渗着点浅红的血渍,显然是赶路时不小心蹭到了伤口。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前襟沾着些尘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显然是从镇上的旅馆一路步行过来的——罗明昨晚给了他旅馆钥匙,特意嘱咐他歇到天亮再过来,没想到他竟起这么早,还走了五里土路。
“建军哥,你怎么来了?伤口不疼吗?”罗明快步迎上去,伸手想扶他,却被陈建军躲开了——他怕左臂的纱布蹭到罗明,也怕自己用力不稳摔着。陈建军喘着粗气,额头上沁着层薄汗,怀里抱着个用粗布裹得严实的筐子,筐沿还露着点嫩黄的草叶,是镇上早市买的新鲜稻草,用来垫鸡蛋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