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康海丰,自那日赴太师府宴饮归来,这两日所到之处皆是旁人的趋奉逢迎,言语间尽是讨好,直教他心头发飘,竟有些忘乎所以。
自家大娘子性子虽跋扈骄纵,可娘家势大,于他仕途颇有助益,原是打算这两日抽些空去好生哄劝一番,维系些夫妻情面。
可这日下朝归来,又被几个同僚拉去小酌,多灌了几杯黄汤,回府时已是醉意醺醺,脚下虚浮。
路过西跨院,听得里头隐隐传来丝竹唱曲之声,正是他新纳不久、颜色最好的柳姨娘在弹唱。
酒意混着连日来的得意,那点子哄劝大娘子的心思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脚步一拐,便径直进了柳姨娘的屋子。
柳姨娘见主君过来,自是喜出望外,百般温存奉承。
她今日也是存了心思,悄悄在主君的茶水中加了些助兴的秘药,想固固宠,也好早上生个一儿半女。
康海丰本已半醉,又用了药,更是兴致高涨,拉着柳姨娘便行那云雨之事。
起初倒还罢了,谁知行事过半,康海丰忽觉心口一阵憋闷绞痛,眼前发黑,喉咙里“嗬嗬”两声,一个猛子便直挺挺昏死过去,浑身瘫软,再无声息。
身下的柳姨娘一开始还娇喘细细,未能回神,待察觉身上人不动了,侧头一看,只见康海丰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口角竟似有白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尖叫,拼尽全力才将他沉重的身躯推离身侧,自己也抖得如筛糠一般,蜷缩在床角。
她心中惊惧交加。
今日虽给主君用了些助兴的秘药,可往日也用过,从未出过差错,况且今日也只是寻常剂量,怎就闹出这等事端?莫不是主君在外头酒喝得太多,伤了身子?
对!一定是这样!
她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心下也没刚才那个慌乱了。
柳姨娘不敢耽搁,也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仪容,便赶紧哑着嗓子唤丫鬟进来伺候,又连声吩咐下人快去请大夫。
贴身丫鬟是个胆小的,端着水盆进来,一见床上情形,手中铜盆“哐当”落地,水洒了一地,手上也是不停发抖。
待主仆二人胡乱将康海丰的衣衫勉强系好,柳姨娘也没心思计较这些,又命人速去禀报大娘子。
大夫匆匆赶来,搭脉视诊一番后,眉头紧锁,只是连连摇头,神色凝重不已。
“脉象虚浮紊乱,气衰力竭,尺脉尤弱,这是纵欲过度,元阳大泄,加之药力相冲,耗损了根本啊。” 他伸手掀开康海丰眼皮,见瞳仁涣散,又摇了摇头,语气沉重,“眼下只能先施针稳住气息,再开些固本培元、吊命的方子慢慢调理,只是……” 话锋一顿,语气又沉了几分,“观此脉象,内里已亏空得厉害。能不能熬过这一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若是侥幸醒来,兴许还有救,若是不然......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正房那边,王若与早已卸妆躺下,刚得了丫鬟急报,她猛地坐起身,头发散乱,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浓烈的恨意与讥讽:“好啊,真是好得很!我当他在太师府得了些脸面,便要收敛心性,知道些轻重了,谁知转头竟跑到那小贱人房里胡天胡地,还弄出这等丑事!”
前来报信的丫鬟怯生生道:“大娘子,大夫说…… 说老爷情况凶险,您看要不要过去瞧瞧?”
“瞧他?” 王若与冷笑一声,胸中怒火翻腾,抬手将床边小几上的描金茶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他但凡有半分把我放在眼里,有半分顾念着王家的助力,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如今倒好,自己作死,还要累得我丢人现眼!”
话虽如此,她终究是康家主母,面上不能不管。略一思忖,她沉下脸,眼中闪过厉色,吩咐道:“吩咐下去,将那柳氏锁在她自己房里,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她胡乱攀咬!——哼,敢给主子私用禁药,这等祸害,等老爷醒了,我再慢慢收拾她!”
随即又唤来心腹管家:“去账房支些上好的药材钱,跟着大夫去抓药,务必按方子仔细煎服,日夜盯着,若是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语气带着惯有的精明与算计,“再,派人去给我娘家递个信,就说老爷身子突然违和,让我兄长代为留意些朝堂上的动静,别叫那些对头趁虚而入,坏了咱们康家的前程!”
下人领命匆匆而去。
王若与独自正房里,指尖死死攥着帕子,心里虽有怨怼,却也暗忖不过是纵欲过度伤了根本,好好将养几个月,灌些补药,也就罢了。
她甚至已经盘算着,等康海丰醒了,定要借此事好好立立规矩,让他再不敢如此放纵,更要严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柳姨娘,最好发卖得远远的。
可谁曾想,大夫的针灸汤药,也只是吊住了康海丰一口气。
他始终昏迷不醒,气息一日弱过一日。不过三日后的深夜,外间忽然传来管家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伴着急促惊恐的呼喊:“大娘子!不好了!老爷…… 老爷他…… 他去了!”
“什么?” 正半梦半醒间的王若与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鞋也顾不上穿,踉跄着扑到门口,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一丝侥幸:“你胡说什么?白日里大夫还说脉象稳了些,怎么会…… 怎么会就去了?是不是那起子下人不用心?”
管家满脸悲戚,扑通一声跪地,“是真的,大娘子!千真万确啊!方才二更天,老爷忽然气息急促,脸色紫涨,任凭大夫如何施针灌药也无济于事,不多时便…… 便没了声息…… 您快去看看吧!”
王若与只觉得耳边 “嗡” 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她扶住门框,望着庭院里沉沉的夜色,只觉天旋地转。
死了?那个虽然荒唐好色、但好歹是康家的顶梁柱、是她王若与夫君的男人,就这么…… 死了?因为一场荒唐的纵欲,死在一个贱妾的床上?
那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尚且年幼的儿女,往后在这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中,该如何立足?
*
王若弗近来频频出手,名下多了不少田产地契,她坐在靠窗的书桌旁,翻看着新得的地籍文书。
当看到其中几处上好的水田旁,竟还带着忠勤伯爵府模糊的旧时印记时,不由得嗤笑一声。
想那忠勤伯爵府,祖上也是功勋卓着,跟着太祖打过江山的,如今竟落到要偷偷变卖祖产、填补亏空的地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发不成器了。
她提笔在文书上落下花押,心中暗忖,这般败落之象,在如今的汴京城里怕不是独一份。
勋贵之家,表面光鲜,内里蛀空的不知凡几。她如今手握银钱,又有县主的名头行事便宜,正该趁此机会,多收拢些实在的产业。
而扬州那头的盛紘,此刻早已沦为满城笑谈。
同僚府上递来的帖子越来越少,连出门赴宴,旁人看他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慢与探究。
往日因着他与王家的姻亲关系,加之他自身也有些才干,众人对他十分客气。
可如今,王家虽未明着说什么,可那立场早已说明了一切,这般决绝支持女儿和离,官场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子,哪里还不明白其中门道?
往日盛紘宠妾灭妻的传闻,众人只当是内宅阴私、或是正妻不够贤惠,小题大做罢了。
可如今两人已然和离,王家姑娘更是带着子女回了汴京,还得封县主,事情便再清楚不过——那些传闻怕是十有八九做不得假。
一个连家宅都治理不好、偏宠妾室苛待正妻到和离地步的人,又能有多少胸襟气度?
这般凉薄行径,不免让人暗地里不齿,便是有几分才干,也没人愿意真心与他相交,生怕沾染上这等不体面的名声,或是被王家记恨。
其中也不乏与盛紘情况类似的官员,只能说乌鸦落到猪身上,看不见自己黑。
往日里其他同僚还会与他论些诗书吏治,如今碰面只剩几句干巴巴的寒暄,眼神疏离,脚步匆匆,仿佛靠近他都会沾上晦气。连下属递来的节礼,也从以往的精致厚渥变成了敷衍了事的寻常薄物,其中的轻视,不言而喻。
盛紘心中憋闷,却又无从辩驳。
他只得每日强撑着面皮去府衙理事,回到家中,面对空落落的正房,面对为了管家权、为了些许用度争执不休的妾室,只觉得满心烦躁,偏又无处发泄,往日嫌王氏蠢笨吵闹,如今方知,有个能镇得住场面的正妻,是何等重要!
只恨自己当初一时糊涂,被林噙霜的柔情蜜意和吹捧迷了心窍,竟然落得这般内外不是人、声名扫地的境地。
老太太也真是够心狠,竟然一去不回!
果然不是亲生的就隔着一层,这明显是打算放弃自己了啊!
想到老太太临走前,神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地交待给他的那番话,盛紘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紘儿,你虽非我亲生,但这些年,我也自问已做到该做的一切。为你延请名师,为你娶妻,如今我老了,精力不济,只想寻个清净处颐养天年。
汴京还有我许多故交,华兰和长柏我定会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为他们日后谋个好前程,不会堕了咱们盛家的门风。你不必挂心,安心当差便是。若……若是有合适的姑娘,你也可斟酌着,直接将人娶回来,打理中馈。”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一笑。
合适的姑娘?他如今这样的名声,又哪里能娶到什么正经的官家嫡女?怕是连有些体面的庶女,人家都要掂量再三。
续弦?谈何容易!
老太太这话,不过是给他留个面子,实则已是将他这个儿子彻底放弃了。
他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往日里那点因科举入仕、自诩清流的几分傲气,被现实碾得粉碎,如今也只剩下满心的悔恨。
盛紘捏着拳在廊下站了半响,终究还是吩咐下人:“去后院,把林氏放出来吧。”
“是,老爷。”
待下人走远,盛紘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他心里恨极了林噙霜,恨她故作柔弱挑唆自己,恨她野心勃勃不知收敛,恨她让自己宠妾灭妻的名声坐实,恨她让自己落得如今众叛亲离、声名狼藉的境地!
无数个夜里,他都想直接了结了她,或是将她远远发卖,省得看见她便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蠢事!
可……到底顾念着长枫和墨兰两个年幼的孩子。
王氏带走了华兰、长柏和如兰,他身边就剩下这两个庶出骨血了。若是他们的生母再没了,在这人情凉薄的后宅,下人最会看碟下菜,指不定就被养得歪了心性、成了废人,那他往后更是连半点指望都没了。
留着她,好歹还能照管儿女……
林噙霜出来时,鬓发微松,眼底带着怯意,却依旧不忘摆出几分往日的柔弱姿态,袅袅婷婷上前,未语泪先流,刚颤着声唤了句“紘郎……”,想要诉诉这些时日的委屈与思念,便被盛紘冷冷打断:“你既出来了,就好生照管儿女功课德行,往后安分守己,不许再兴风作浪。” 他眼神锐利如刀,“若敢再耍半分心思,或是教坏了我的一双儿女,我便是拼着被人说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再容你。你可听明白了?”
林噙霜吓得一哆嗦,连忙敛了神色,低眉顺眼地应了 “是,妾身明白了,定当恪守本分,好生教养孩儿……” 心下却是一片冰凉,继而涌起滔天的怨恨:王若弗那个蠢货,何时变得这般聪明强硬了?竟真能舍下一切,如今还把她逼到如此境地!
不过转念一想,和离也好,这样她岂不是有机会做正头大娘子了?
*
自献粮种后,赵祯召王若弗入宫的次数愈发频繁。
有时是在御花园的暖阁里,煮着新贡的建州茶,两人不谈朝政,只聊诗词歌赋,褪去帝王的威严,赵祯倒像个志趣相投的友人;有时是晚膳后,赵祯忽发兴致,带着三两内侍微服出宫,竟能在樊楼或是御街的书坊与王若弗 “偶遇”,两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汴京城,说些市井趣闻、家常琐事,连街角小贩的吆喝声都成了闲谈的点缀。
王若弗自是明白皇帝的心思,赵祯也是在等一个时机。
秋去冬来,汴京城的风一日寒过一日,王若弗城郊的庄子上却一派热火朝天。
北宋其实已经有棉花,只是叫法不同,主要种植于岭南、闽广等南方地区,中原地地方及北方比较罕见,而且多作为观赏植物或纺织原料的补充,用于制作被褥、枕芯的填充物,而并非做成成衣面料。
她早前让人从岭南、闽地搜罗的白叠子已尽数运抵,庄子里新置的那些铁骨木架——正是按她所绘图样,让能工巧匠反复试验打造的脚踏式脱籽机、大型弹花弓与三锭脚踏纺车,这些在时下闻所未闻的器械,转起来又快又稳,将原本需要依赖手工、繁琐低效的棉花加工工序节省了大半人力。
时下的主流冬装是丝棉袄,就是以蚕丝绵为絮,麻絮夹层,穷苦人家则靠多层麻衣叠穿少量兽皮御寒。
棉花之所以没被推广为成衣面料,关键在于加工技术不成熟,缺乏高效脱籽纺纱织布的工具,无法将棉花纤维制成柔韧的布料,所以自然做不成棉服。
这些问题对于王若弗来说只是小儿科,她让管事从城郊贫户中招了百十来名女工,管吃管住,每月还能领三百文工钱,这等稳当营生让女工们干劲十足。
轧籽、弹花、纺纱、织布、缝制,一道道工序流水般推进,不过月余,第一批棉衣、棉鞋便整整齐齐堆在了库房里。
那棉衣外层是粗麻布,内里絮满蓬松的棉絮,针脚细密,摸起来厚实暖和,比丝绵袄轻便,又比麻絮衣绵软,穿在身上竟无半分滞重感。
庄子上的女工个个面色激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王若弗看着这批成果,嘴角翘起,这般劳心费力,固然是瞧着冬日里穷苦百姓冻得瑟瑟发抖,但若说全然无私,她倒也没这么高尚 —— 前两次赴宴,撞见平宁郡主,她这个县主还得按规矩行礼,平宁郡主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着实让她不爽!
如今她这个县主,可直接递牌子入宫,想要再升一级,还是需要一份实打实的功劳才行,这些棉衣,便是她筹谋已久的 “投名状”。
不多时,几辆不起眼但满载着捆扎整齐的棉衣棉鞋,在护卫的护送下,驶离庄子,直奔宫门而去。
与之同行的,还有详细记录脱籽机、弹花弓、纺车图样与使用方法的册子,以及两名熟练操作的女工,以备垂询。
王若弗心中早有盘算:这冬日寒荒,京畿内外多少军民受冻,官家正愁无策缓解,这批棉衣送上去,正好能解他燃眉之急,
果不其然,棉衣和纺车技术一交上去,经过试用和工部验证,赵桢果真龙颜大悦!
在朝会上对王若弗大加褒奖,赞其“心怀百姓,巧思利国”。
朝臣试穿过后,待问过所费几何,得知成本竟如此低廉,也纷纷交口夸赞!
众人原本还私下揣测,王若弗这个长安县主圣眷正浓,又有此大功,怕不是要水涨船高,爵位再升一级,成为郡主甚至国夫人?
岂料,两日后的旨意下来,却是石破天惊——官家下旨,封王若弗入宫为妃,赐号“慧”,居一品贵妃之位!
这下满朝文武更是惊诧不已!
可转念一想,那长安县主的容貌气度,再想到官家近来频频召见、偶遇的传闻,又似乎有些释然。
哦,原来官家是存了这个心思。
美人、才女、能臣,集于一身,纳入宫中,倒是一举数得。
王若弗:“......”我只想再升一级,不是要入宫啊,喂!
御书房内的赵祯,却是心情颇佳地抿了口茶。
如此心思灵巧、能为他分忧、相处起来又颇为舒心顺意的女子,还不赶紧扒拉到自己碗里?
更何况,前些天已经有人探他的口风,想让他给他们家子侄跟长安县主赐婚,他当时面上不显,心里差点没气死!
他的人,也敢觊觎?如今好了,一劳永逸。
有趣的是,朝堂上的官员对此番册封,竟没什么异议。
本身嘛,你要封个更高的爵位,或许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或礼法规制。
一个女子,若有了堪比甚至超越寻常勋贵的实封爵位,又能自由出入宫禁、建言献策,长久下去,谁说得准会生出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