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潜龙号”撕裂了地球静止轨道上经年不散的电磁阴霾，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墨块，在身后拖曳出漫长而扭曲的尾迹。它并非带着殖民者归乡的喜悦，也不是携着使节交流的和平，它是一艘伤痕累累的方舟，一个载着最后希望与无尽困惑的幽灵，正坠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炼狱。
舰体与大气层摩擦产生的轰鸣，在舰桥内被转化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仿佛巨兽垂死前的喘息。
乐黎站在主观测窗前，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不再是记忆中叶绿海蓝的星球，而是一颗被病态色彩浸染的球体——大片大片的灰黄是死去的土地，而占据视野绝大部分的，则是那翻滚不息、吞噬一切的暗红色雾霭。
“玉门关。”他身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零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一旁，她湛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窗外那令人不安的景象，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亚欧大陆最后的堡垒。数据显示，其能量护盾强度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波动异常，衰减了百分之三点七。”
乐黎没有回应数据，他只是“感觉”到了。一种细微的、如同无数根冰冷蛛丝拂过大脑皮层的触感，正透过潜龙号的复合装甲与强力护盾，执拗地渗透进来。
这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恶意”信息素，是下方那片被称作“原初噩梦”的红雾，对任何具备意识的存在的无形低语。他闭上眼，那低语便愈发清晰：疯狂的呓语、绝望的嘶吼、骨骼被碾碎的脆响、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星空的、漠然的注视……它们交织成一片精神的泥沼，试图将任何踏入者的理智拖入深渊。
“距离预定降落坐标还有五分钟。”翼沉稳的声音从舰长座传来，他双手在控制面板上流畅地移动，调整着潜龙号的姿态，使其如同一片羽毛般，精准地滑向那片被巨大穹顶笼罩的区域。“接入玉门关引导信号。所有人，做好冲击准备。关内的空气质量……不容乐观。”
鹞子从她的武器保养台前抬起头，将最后一块擦拭好的匕首组件“咔哒”一声复位。她活动了一下脖颈，嘴角扯出一个带着野性的弧度：“终于要脚踏实地了？希望这里的‘地’，不会一踩就陷进去。”
在舰桥角落，黄茂的全息工作台正发出密集的轻微“嘀嗒”声。数不清的零件结构图在空中旋转、拼接、修改。“乐黎，你的‘思维感知诱发枪’基础框架完成了，但精神波动聚焦器还需要至少十个小时的连续校准才能稳定输出。落地后，给我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他头也不抬，声音因为高度集中而有些沙哑。
“能量读数混乱！污染频谱正在持续扩宽！”技术控制台前，阿光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他面前的屏幕上，代表“原初噩梦”污染的能量曲线如同癫痫病人般剧烈抽搐，不断突破历史记录的上限。“这不对劲……这种波动模式，更像是一种……‘呼吸’。”
“呼吸？”乐黎猛地睁开眼，看向阿光。
“是的，乐黎哥。有规律的膨胀和收缩……就好像，那片红雾是活的一样。”阿光推了推他厚重的眼镜，额角渗出汗珠。
零向前微微一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我也有感觉。不仅仅是污染……有一种……呼唤。”她看向乐黎，眼神交汇的瞬间，一种无形的能量桥梁自然搭建。
乐黎脑中那令人烦躁的低语，似乎被一股清冽的泉水稍稍抚平了一些。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互联，无需言语的能量共鸣。
潜龙号开始穿越玉门关最外层的电磁迷雾护盾，舰体传来更加剧烈的震动。窗外，景象变得更加清晰。
那高达数百米的巨型城墙，是由无数废弃的舰船装甲、预铸混凝土块和粗大的强化钢梁粗暴地焊接、垒砌而成，城墙表面布满了能量武器的焦痕和巨大爪印般的破损，尽管不断有工程机器人像工蚁一样在修补，依旧显得触目惊心。城墙之上，密集的炮台和能量发射器如同钢铁森林，直指城外那吞噬一切的红雾。
而城墙之外，那片翻滚的红雾，此刻在近距离观察下，更显诡异。它并非均匀一片，其中仿佛有巨大的阴影在蠕动，有时凝聚成类似器官的形态，有时又散开，化作无数猩红的触须，拍打着城墙外围若隐若现的能量护盾，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我们正在穿过二级污染区。”翼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护盾能量消耗增加百分之十五。”
乐黎感到那股精神压力骤然增大。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混合了无数受害者临终哀嚎的、庞大的意识，正在他耳边嘶吼：“……进来……成为我们……永恒……噩梦……”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零立刻将手轻轻按在他的背心，一股温和而坚定的能量注入，帮助他稳定住翻腾的精神海。
“检测到高强度指向性精神冲击！”阿光惊呼，“目标是……是我们？！”
几乎在阿光话音落下的同时，潜龙号的警报系统凄厉地响起！
“警告！遭遇未知能量锁定！”
“护盾过载！部分外部传感器失效！”
舰桥内的灯光瞬间变为刺目的红色。
透过观测窗，可以看到下方翻涌的红雾中，猛地探出数条由纯粹暗红色能量构成的、半透明的巨大触手，以违背物理定律的速度，朝着潜龙号缠绕而来！它们所过之处，连光线都似乎被扭曲吞噬。
“规避！”翼低吼一声，双手在控制台上化为残影。潜龙号庞大的舰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猛地向一侧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第一条触手的直接撞击。但第二条触手如同预判了它的轨迹般，狠狠地抽打在舰体侧舷护盾上！
轰——！
剧烈的震动传来，舰桥内众人几乎站立不稳。刘乐黎感到大脑“嗡”的一声，那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铁锤，砸在他的意识上。零按在他背心的手瞬间发力，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电光，强行将大部分冲击力导向自身分担。
“护盾强度下降至百分之六十二！”阿光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不是实体攻击！是纯粹的能量和精神混合体！”黄茂终于从他的工作台上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狂热，“它在试图同化我们的护盾！解析它！必须解析它的构成！”
鹞子已经如猎豹般弓起身子，匕首反握，尽管知道这对无形的敌人可能无用，但战斗的本能已经激活。
翼面色冷峻，迅速切换了几个模式。“启动‘心灵障壁’发生器！频率对准污染核心波段！”
一层淡蓝色的、如同水波般的能量场以潜龙号为中心扩散开来。那暗红色的精神触手与这层障壁接触，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强酸腐蚀金属的“滋滋”声。触手的动作明显一滞，变得虚幻了一些。
“有效！但撑不了多久！”翼快速说道，“必须进入玉门关主护盾范围！”
潜龙号尾部推进器喷出耀眼的蓝光，不顾一切地向着近在咫尺的巨型穹顶冲去。那几条精神触手在后面紧追不舍，不断拍打着心灵障壁，淡蓝色的光幕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刘乐黎强忍着脑海中的翻江倒海，集中起所有的精神力量。他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尝试着将那种独特的“感知”能力，如同探针一般，主动刺向那追击的精神触手。
一瞬间，庞大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他的意识：
——无尽的饥饿……
——对生命光彩的憎恶……
——将一切拉入永恒沉寂的渴望……
——以及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古老、如同星辰般冰冷的……意志轮廓……
“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鼻孔中渗出了一缕鲜血。零的脸色也瞬间苍白，分担冲击让她同样不好受。
“乐黎！”黄茂惊呼。
“我……没事……”刘乐黎喘息着，抹去鼻血，眼中却闪过一丝明悟，“它们……不是野兽……它们是‘噩梦’本身……是那个‘祂’的……延伸！”
就在这时，潜龙号猛地一震，终于彻底冲入了玉门关巨型能量护盾的内层。那几条暗红色的精神触手撞击在关隘的主护盾上，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铁板，发出一连串剧烈的能量爆炸声，最终不甘地消散退回到了外界的红雾之中。
舰桥内的警报声渐渐平息，闪烁的红灯也恢复了正常的幽蓝。死里逃生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系统运行的轻微嗡鸣。
潜龙号，终于“降落”了。它悬停在玉门关内指定的停机坪上空，下方是密集而粗糙的建筑，以及无数仰头观望、眼神复杂的人群。
刘乐黎瘫坐在座椅上，汗水浸透了内衬。他望着窗外那片被穹顶隔绝在外、却依旧翻滚不休的红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物理形态的野兽，更是一个笼罩全球的、活着的、充满恶意的噩梦。
而他的能力，他那能连接到这些“异常”的感知，究竟是诅咒，还是……唯一能刺破这无尽黑暗的锋芒？
零的手依旧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湛蓝的眼底深处，除了警惕，更有一丝与这末日格格不入的、源自本能的决绝。
翼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到了。欢迎来到……人类最后的前线。”
潜龙号的舱门，在弥漫着金属粉尘和绝望气息的空气中，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