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柳家。
陈子薇坐在梨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处层层缠绕的裹脚布,粗粝的布条磨得皮肤发疼,就像这四十多年来嵌在骨子里的束缚,从未真正松开过。
她低头看着那双脚,脚背弓起成畸形的三寸金莲,走一步都要踮着脚,摇摇晃晃,连院子里的青石板路都走不稳。
这双脚,是她从七岁起就被母亲用布条缠出来的,疼得夜里哭哑了嗓子,母亲却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裹好小脚才能嫁个好人家”。
后来她嫁进柳家,成了柳家的少奶奶,看似衣食无忧,可这双小脚,却让她一辈子困在宅院里,连出趟城都要靠丈夫安排车,更别说像男人一样去学堂读书,去外头做事。
可苏酥不一样。
想到苏酥,陈子薇的胸口就像被一团棉絮堵着,闷得发慌,那点闷意里又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像针似的轻轻扎着。
苏酥七岁的时候,她也要给苏酥裹小脚。
觉得女儿就该守着女子的本分,裹了小脚,学些女红刺绣,将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才是正途。
可苏酥偏偏犟,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也不肯裹。
柳老太太又是个心疼孙女,拍着桌子说“我们柳家的孙女,不兴这老规矩”。
柳志成也跟着附和,说新时代了,女孩子该有新活法。
就这么着,苏酥的脚逃过了裹布的苦,好好的一双天足,踩着布鞋能跑能跳,比她这个当娘的利索百倍。
不用像她一样,从小就被拘在院子里,只能看到一方天地。
后来苏酥还进了学堂读书,识文断字。
柳志成发现苏酥学习很好,就各种为她请老师。
就连苏酥不愿意学女红,他也不说她。
苏酥活泼好动,柳志成觉得这样的女儿很好。
苏酥说以后要出国读书,回国为国家做奉献,柳志成说她有志向。
她生了一个不像她的女儿,像婆婆,性子也像婆婆。
赵丈夫也喜欢那样活泼好动的女儿。
温柔娴静的她其实并不得婆婆和丈夫的喜爱。
陈子薇心里就泛起一股酸水。
她这辈子,连学堂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大字不识几个,账本都算不明白,只能守着家里的中馈,每天琢磨的不过是三餐茶饭、人情往来。
她的世界就这么大,院墙围着,小脚绊着,一眼就能望到头。
可苏酥的世界呢?是外面的天地,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广阔。
陈子薇攥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她明明是苏酥的娘,可苏酥拥有的,却是她梦寐以求了一辈子的东西。
她甚至有些怨,怨老太太的纵容,怨柳志成的开明,更怨……
那点嫉妒像藤蔓似的缠上来,越绕越紧。
柳楚昔陪在陈子薇的身边,“妈,我真羡慕姐姐能出去工作,你说我也出去工作怎么样?”
“工作,那是命苦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昔昔,你是我的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不用出去工作。”
“可是~奶奶和哥哥他们好像更喜欢姐姐,不喜欢我。”
柳楚昔委屈道。
“他们不喜欢就不喜欢,妈妈喜欢你就够了,我的嫁妆都留给你。”
陈子薇看着这张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外事办。
苏酥指尖敲着桌上的德文技术手册,目光落在“自动化成卷机”几个字上,眉头微蹙。
前天与德国特鲁谈成梳棉机技术合作后,她便盯上了对方的自动化成卷机。
这正是国内纺织厂最紧缺的设备,能把落卷、计长、切断的人工环节全替换成机械操作,可约翰那边却接连推脱,要么说技术保密,要么说中方暂无适配的工业基础,摆明了不愿松口。
陆宇出来看到苏酥还想想着谈自动化成卷机的合作。
“苏同志,还想想这个事情?”
“陆主任,你说,我们买一台二手的怎么样?”
“可以啊,不过,那边估计不会这么轻易松口。”
有二手就有模板可以研究,到时候可以解放一部分工人去做其他基建。
苏酥咬了咬嘴唇,眼神坚定:“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去跟他们再谈谈。”
陆宇点了点头,“行,你加油,我看好你。”
陆宇给苏酥加油打气。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约翰还有两天就要回国。
他还是死死卡着不愿意松口。
不愿意就不愿意。
苏酥从原主的记忆中知道,在1956年的时候,我国也会研发出第一台自动卷纬机。
她只是想着有个二手的,可以提前研发成功,提前出口,提前赚外汇。
毕竟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好多事情。
苏酥合上德文技术手册,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眸子里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凝起一股韧劲。
既然约翰不肯松口,那便换条路走。
他们可以安排人去国外参观学习。
万一有个人能参透中间的原理,没准真能提前研发成功。
苏酥想到这个就去跟陆宇商量。
这个外出参观学习的事情,不是她说了算的。
陆宇听完,也觉得可行,不过这事还要去跟机械厂的厂长商量具体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
约翰对参观学习没有太大的抵触。
一个星期下来,约翰知道新国很多技术员不懂外语,过去也只是看看,他并觉得看看就能把偷回家。
这次的商谈很是顺利。
机械厂厂长那边也很快同意了。
因为苏酥怀孕的原因,外事办这边安排了另一个德国翻译员陪技术员一起去。
事情告一段落。
已经是一个星期后。
苏酥来到病房。
柳楚昔看到苏酥很是惊喜。
“姐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你要节哀顺变。”
“啊……奶奶出事了?”苏酥一把推开柳楚昔,快步走进病房。
看到柳老太太精神奕奕的,“奶奶,你没事就好。”
柳老太太看到苏酥过来很是开心,“酥酥,快,坐到奶奶的身边。”
柳楚昔跟在身后,眼底闪过一丝恶意。
“姐姐,姐夫都出事了,你还有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