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抓紧啊!”李建军的吼声在狂暴的水声中变形,几乎成了绝望的哀鸣。
牛皮筏终究没能扛住大自然持续不断的疯狂撕扯。一个从闸门方向涌来的、夹杂着破碎木料和不明碎片的巨大回旋浪,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将本就灌满河水、沉重不堪的皮筏掀了起来!
“轰隆!”
世界瞬间颠倒、翻滚。
陈岁安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从紧抓的绳索上扯开,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像片落叶一样在水下翻滚。眼前是混乱的、浑浊的黑暗,耳边只有水流沉闷的咆哮。他拼命闭气,四肢胡乱划动,试图找到方向,但激流像无数条缠绕的水蛇,将他拖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肺部因为缺氧开始火烧火燎地疼,意识边缘开始出现黑斑。
“咕噜噜……”他忍不住呛了一口水,腥臭的泥沙味直冲喉咙,引发更剧烈的咳嗽,更多的水灌了进来。绝望如同这冰冷的河水,渗入骨髓。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挣扎时,他的脚猛地蹬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是岩壁!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刨动。几秒钟后,他的头猛地冲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他贪婪地、剧烈地呼吸着潮湿而稀薄的空气,同时拼命咳嗽,吐出呛入的河水。手电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耳边震耳欲聋的水声和同伴们挣扎、呛咳的混乱声响。
“队长!铁柱!蒹葭!……”他嘶哑地喊着,双手在湿滑的岩壁上摸索,试图找到一个稳固的支撑点。
“这……这边!有块……凸起的石头!”附近传来王铁柱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咳嗽和骂声的呼喊,“操他妈的!都……都过来!”
陈岁安循着声音,奋力向那边游去。河水依旧在疯狂上涨,水流的力量大得惊人,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对抗。手不时触碰到随波逐流的、软绵绵的杂物或是硬邦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
很快,他摸到了那块凸起的岩石,大约有桌面大小,倾斜着露出水面。王铁柱已经像头落水狗一样趴在了上面,正伸手去拉还在水里扑腾的曹蒹葭。李建军和一名工程兵也刚刚爬上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咳嗽着。
陈岁安奋力爬了上去,冰冷的岩石硌得生疼,但总算暂时脱离了随时可能溺毙的险境。他帮着王铁柱将几乎虚脱的曹蒹葭拖了上来。女孩脸色惨白如纸,蜷缩在岩石上,不住地发抖、干呕,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抗美和另一名工程兵也挣扎着游了过来,周默紧随其后,他的眼镜不知掉在了哪里,脸上多了几道擦痕,一向整齐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格外狼狈。
小小的岩石平台,瞬间挤满了七个劫后余生的人。空间狭小,他们只能紧紧挨着,半蹲或趴伏着,才能勉强不被水流冲走。
“清点人数!”李建军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王铁柱在!”
“陈岁安在!”
“曹蒹葭在……”
“张抗美在!”
“周默在。”
另外两名工程兵也虚弱地应答。
还好,A组核心都在。但每个人的状态都差到了极点。寒冷、窒息、体力透支,以及弥漫在心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
环境没有丝毫好转。水位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升!浑浊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脚踝,并且还在不断上涨。头顶,湿漉漉、布满钟乳石的洞穴穹顶,此刻显得如此之近,仿佛一抬头就能撞上。最近的一根尖锐石笋,距离王铁柱的头顶不足半米!
手电只剩下一支还能亮,是周默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一支,光线也暗淡了许多。光柱在逼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的是不断拍打着岩石、试图将他们最后立足之地也吞噬掉的怒涛,以及那近在咫尺、压抑得让人发疯的岩顶。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曹蒹葭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我们要被淹死在这里了……”
“闭嘴!”王铁柱烦躁地低吼,但他自己的声音也缺乏底气。他看着不断上涨的水面,又抬头看了看几乎触手可及的、狰狞的岩石顶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工兵铲还在背上,但他能劈开这不断上升的洪水吗?
张抗美尝试着用匕首在岩壁上刻划,想找找有没有裂缝可以固定绳索,但岩壁湿滑坚硬,徒劳无功。他颓然地垂下手臂。
周默沉默地靠着岩壁,失去眼镜的他眯着眼睛,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他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李建军看着身边这些筋疲力尽、面露绝望的队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是队长,却带领大家走进了这样一条绝路。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这种绝境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陈岁安抱紧双臂,寒冷让他牙齿打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岩石的震动,那是洪水更加汹涌的证明。水位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冰冷刺骨。死亡,从未如此接近。他甚至能想象出,几分钟后,河水将漫过他们的头顶,所有人都会在这黑暗冰冷的水中挣扎、窒息,最终成为这地下河无数冤魂中的一员。白栖萤他们……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吧?一种深沉的悲凉和愧疚淹没了他。
就在水位即将漫过岩石平台,所有人都已经绝望地准备迎接最终时刻——
咻——咻——咻——
一阵突兀的、极具穿透力的、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哨音,如同利箭般,尖锐地刺破了隆隆的水声,清晰地从他们来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是自然之声,也绝非幻听!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了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声音?!”王铁柱第一个叫出声,声音因为惊疑而变调。
紧接着,几道无比强烈的、雪亮的光柱,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从上游的河道拐角处猛地照射过来!光柱在汹涌的水面和弥漫的水汽中晃动,精准地锁定了他们这块即将被淹没的岩石!
“有光!是手电光!”张抗美失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在强光手电的照耀下,只见在奔腾的河道上游,两艘牛皮筏正以一种惊人的稳定性和速度,破开浪涛,朝着他们疾驰而来!当先一艘皮筏上,一个瘦削却异常矫健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稳稳立在剧烈颠簸的船头,他一只手抓着固定绳,另一只手正放在嘴边——那奇特的哨音,正是来自于他!
光线勾勒出他模糊却熟悉的轮廓。
“老K?!!”李建军猛地站起身,差点因为激动和岩石的湿滑而摔倒,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扭曲,几乎破了音,“是老爸!是老爸来了!!”
绝处逢生!巨大的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之前冻结心灵的绝望冰层!
老K的皮筏技术简直出神入化,在如此狂暴的激流中,他操控的皮筏却如同有了生命的水黾,灵巧地避开一个个漩涡和暗礁,迅速而稳定地靠拢过来。他带来的另一艘皮筏上,坐着几名神情冷峻、装备精良、动作协调统一的生面孔,他们沉默而高效地操控着皮筏,显然是老K带来的、训练有素的人手。
“抓住绳子!”老K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在此时此刻,这平淡的声音却比任何天籁都更动听。他和他船上的人,迅速将几根系着金属抓钩的粗绳抛了过来。
“快!抓住!”李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飞来的绳索,王铁柱和其他人也几乎是扑上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抓钩死死固定在岩石的缝隙或直接用手拉住,将两艘救援皮筏与这块救命岩石牢牢连接在一起。
暂时稳住了!从地狱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老爸!你怎么……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李建军抓住老K伸过来的手,踉跄着爬上皮筏,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他紧紧抓着老K的胳膊,仿佛一松手这希望就会消失。
“地上暴雨,额尔古纳河倒灌,水文情况突变。”老K言简意赅,目光快速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确认情况,“我知道你们走的这条支脉首当其冲,肯定被困住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出现在这里的时机和精准度,依旧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李建军看着前方那道依旧如同黑色山峦般阻挡视线、下半部分已完全没入水中的巨闸,以及闸门附近因为爆炸和倒灌形成的危险漩涡,急声道:“前面是死路!那大铁闸根本打不开!我们试过了,炸开个口子也没用,后面……后面有极其危险的东西!咱们得赶紧往回找路!水还在涨!”
水位确实已经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距离洞穴的顶部岩壁只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空间压抑到了极点。皮筏随着水流漂浮,不时需要低头躲避垂下的钟乳石。往回走,似乎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然而,老K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没有看李建军,而是抬起了手,手中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并没有指向正前方被淹没的闸门,而是向上,划出一道弧线,最终稳稳地照射向水闸与洞穴穹顶的连接处,那片因为水位暴涨而刚刚显露出来的、之前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的区域。
“不,”老K的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中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咱们向前。”
在所有人惊愕、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手电光定格的地方,一个之前从未被发现的人工开凿的洞口,赫然呈现在眼前!
那洞口呈标准的拱形,边缘是水泥加固的痕迹,与粗糙的天然岩壁形成鲜明对比,明显是当年日军工程的一部分。它就像是为这巨大水闸特意设置的“安全通道”或是“检修口”,巧妙地隐藏在水闸上方,紧贴着洞穴穹顶。之前水位低时,它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如今,借助这灭顶之灾般的洪水,它的入口底部距离水面,竟然只剩下不足一米的距离!皮筏完全可以划进去!
“路……路在水上面……”曹蒹葭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怕和恍然袭来。他们之前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努力,都被那道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钢铁闸门所吸引,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正面突破它,甚至不惜冒险爆破,却像傻瓜一样忽略了头顶可能存在的捷径!真正的通道,竟然需要借助这场几乎将他们全军覆没的洪水才能浮出水面!
老K似乎对这条路并不陌生,他没有丝毫犹豫,开始指挥两艘皮筏,小心地调整方向,避开头顶垂下的、危险的石笋,朝着那个幽深的、仿佛巨兽缓缓张开咽喉的洞口划去。
李建军看着老K那瘦削而坚定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刚刚升起的狂喜和感激之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疑虑。老K的出现太过及时,简直像是算准了时间和地点。他对这条“水路”的了解也太过深入,仿佛早已知道这上方存在一个洞口。这个神秘的向导,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坚持“向前”……营地就在后方,他为什么不带他们返回相对安全的营地,反而要继续深入这更加未知的险境?难道老K冒险前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救援他们撤离?他……还有别的目的?或者说,他要救援的,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人?
陈岁安同样心绪难平,他仰头望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灵觉小心翼翼地延伸过去。与闸门后方那种狂暴、怨毒、混乱的波动截然不同,他从那洞口后面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古老的……几乎是死寂般的凝固感。仿佛那后面不是一个空间,而是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坟墓,连疯狂和怨恨都被漫长的岁月冻结、封存。这种感觉,并不比闸门后的狂暴让人更安心,反而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皮筏随着水流,缓缓驶入那片未知的黑暗。身后,是依旧在咆哮上涨、仿佛要淹没一切的洪水;前方,是深不见底、寂静得可怕的谜团。生存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更大的不安和更浓重的迷雾,已然如同这洞穴中的水汽,沉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