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行驶了三日,越靠近断魂谷方向,周围的景象便越发显得荒凉萧索。官道两旁,原本应是一片片等待春日播种的农田,此刻却大多荒芜,杂草丛生,间或能看到一些被焚毁、只剩断壁残垣的村落废墟,无声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战争的残酷。
萧瑟靠在车厢内壁,闭目养神。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若能选择,谁愿意终日活在刀光剑影与算计谋划之中?在他内心深处,倘若天下太平,能当一个逍遥自在、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更何况,如今身边有了沐剑屏的温柔相伴,青莲红莲的贴心侍奉,蓝冰芯的纯真依赖,这等齐人之福,温柔之乡,足以让任何男人沉醉。若能抛开一切责任,与她们诗酒花茶,游历山河,醉生梦死,岂不快哉?
然而,现实却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时刻鞭策着他前行。国家的责任,兄长的血仇,潜在的威胁,以及那份来自灵魂深处、不愿见生灵涂炭的底线,都让他无法真正停下脚步。这趟断魂谷之行,既是为了点醒赵蒹葭,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初心的一次审视?
第三日傍晚,马车终于抵达了断魂谷外围唯一一个还算有人烟的小镇——齐安镇。
镇如其名,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安宁”。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废墟中,勉强清理出的几处聚居点。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大部分房屋都已坍塌,焦黑的木梁和破碎的瓦砾堆积如山,只有寥寥几处结构相对坚固的石砌楼房被草草修缮,挂上了简陋的招牌,充当着客栈、酒肆和杂货铺,为过往的行人、商队以及偶尔前来祭奠的军属提供一个落脚之地。
时值年关,若在京城,或是陈州那样的城市,早已是张灯结彩,爆竹声声,充满了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然而在这里,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年味。寒风呼啸着穿过残破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偶尔可见的居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行色匆匆。他们为下一顿的食物而发愁,为如何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而挣扎,哪里还有心思和余力去准备过年?
当然,随行的沐剑屏轻声告诉萧瑟,比起半年前战争刚刚结束时,这里已经算是“好”了很多。那时,此地几乎是人间地狱,尸横遍野,瘟疫横行,十室九空。战后,天武朝廷和北风烈军团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赈济和重建,尽力恢复民生,至少保证了大部分幸存者不至于饿死冻毙。但战争的创伤太过深重,想要彻底恢复元气,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萧瑟一行人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小院作为落脚点。安顿好后,萧瑟便带着众人,走上了魂安镇破败不堪的主街。
脚下的石板路碎裂不平,积雪与污泥混杂在一起。街道两旁,除了那几间勉强营业的铺子,更多的是用破布、茅草搭建的窝棚,寒风中瑟瑟发抖。
“看看吧,蒹葭公主。” 萧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般敲在赵蒹葭的心上,“这就是当初你们赵国,自恃军事强盛,悍然对我天武发起战争,所留下的……‘杰作’之一。”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焦土,那里或许曾经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我大哥,镇北王府的世子萧天旭,就战死在这片谷地之中,尸骨无存。”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战争,就是你死我活。上了战场,谁死了都不意外,马革裹尸,本是军人的宿命。说句实话,我并未因此事,过多地怨恨过你们赵国。”
他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边的沐剑屏等女能隐约听到,并未传入心神剧震的赵蒹葭耳中:“……当然,后来也是在这断魂谷战役中,我也下令坑杀了你们赵国二十万降卒。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然而,此刻的赵蒹葭,已经完全听不到萧瑟后面的话语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惨状所吞噬、所震撼!
她出身赵国皇室,金枝玉叶,从小在锦绣堆中长大,见过最肮脏的不过是宫廷倾轧,听过最惨烈的不过是战报上的数字。她何曾亲眼见过,战争过后,底层百姓真实的生活状态?
她的目光,被街角一个蜷缩着的身影吸引。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无法蔽体的单薄破衣,小脸冻得青紫,浑身脏兮兮的。最刺目的是,她的头上,赫然插着一根枯黄的麦草!
赵蒹葭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虽然养尊处优,但也知道这民间陋习——插标卖首!这麦草,就是这小女孩被她的家人拿出来贩卖的标志!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旁边一个窝棚里,传来一个妇人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和一个汉子暴躁的呵斥:“哭什么哭!不卖掉她,我们全家都得饿死!还能换点粮食熬过这个冬天……”
紧接着,她又看到不远处,另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同样头上插着草标,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对自己的命运已经麻木。
还有那躺在破席子上,缺医少药,只能等死的老人;那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而互相撕打的孩童;那在寒风中徒劳地试图点燃潮湿柴火,只为给家人一点暖意的妇人……
这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穿着赵蒹葭的心脏!她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堵得发慌。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后果吗?不是她想象中的英雄凯旋,不是开疆拓土的荣耀,而是这数不尽的家破人亡,是这易子而食的惨剧(卖儿鬻女与易子而食何异?),是这如同地狱般的生存挣扎!
她想起了当初在赵国朝堂上,自己也曾为赵国的“赫赫武功”而感到自豪,也曾认为对天武用兵是彰显国威之举。那些主战派大臣慷慨激昂的陈词,那些描绘着美好未来的蓝图……与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显得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对……对不起……对不起……” 赵蒹葭再也无法站立,她猛地蹲下身去,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指缝不断滑落。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她没有去解释这场战争是赵武赵诺挑起的,没有去推卸责任。因为她知道,无论起因如何,发动战争的是赵国,承受这恶果的,却是这些无辜的天武百姓!而她,身为赵国公主,享受着皇室供奉,本身就与这份罪孽脱不开干系!
萧瑟、沐剑屏、青莲、红莲、蓝冰芯就静静地站在她身旁,没有人去安慰她,也没有人去打扰她。有些伤痛,有些醒悟,必须由她自己独自去承受,去咀嚼。这无声的哭泣,是她为自己过去的无知,为赵国的罪孽,所流下的第一滴真诚的忏悔之泪。
寒风依旧凛冽,卷动着镇上的尘土与绝望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赵蒹葭的哭声才渐渐转变为压抑的抽泣。她缓缓站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却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了,少了几分骄矜,多了几分沉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萧瑟看着她,知道这第一课,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走吧。”他淡淡开口,“我们去断魂谷军营。”
那里,埋葬着更多的亡魂,也承载着更沉重的历史。他要让赵蒹葭看到的,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