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漫过皇城的飞檐翘角。沈醉站在宫墙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暗银色的令牌,令牌上雕刻的玄鸟纹路在残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活物。风从街巷深处卷来,带着酒肆的喧嚣与兵器铺子隐约的铁器腥气,却在触及宫墙的刹那骤然凝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来了。”
身侧的少女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今日换上的宫女服裙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与她平日里仗剑时的利落判若两人。沈醉侧目,见她鬓角渗出细汗,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正紧紧盯着皇城上空那片逐渐暗下来的云层,像是在等待什么。
“急什么。”沈醉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仙门的人做事,从来都比约定的时辰晚半刻。他们总说,要给凡俗的尘埃留些落定的时间。”
话音刚落,一阵极轻微的风忽然从东南方向飘来。这风与寻常的晚风不同,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掠过宫墙时,竟让墙角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微微晃动了一下,枯槁的枝桠间竟冒出了几点嫩绿的芽尖。少女低低惊呼一声,沈醉却只是眯起了眼——他认得这气息,是青云山的灵息,带着山巅积雪与千年古松的味道,是苏慕言那家伙独有的术法印记。
果然,下一刻,三道身影如同水墨般从云层里晕染开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宫墙内侧的琉璃瓦上。为首那人一袭月白道袍,墨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正是青云山现任掌座苏慕言。他身后跟着两个中年道士,一人手持拂尘,一人背着长剑,气息沉稳,显然都是仙门中的佼佼者。
苏慕言低头看向墙下的沈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兄倒是比当年在断魂崖时沉稳多了。换作从前,此刻怕是已经拔剑问我为何来迟了吧?”
沈醉仰头看他,月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下颌线勾勒得愈发冷硬:“断魂崖那笔账,改日再算。现在,办正事。”
“正事自然要办。”苏慕言身形一晃,已落在沈醉面前,道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圈淡淡的光晕,“你要的结界,需以皇城四角为阵眼,引地脉灵气为凭依,再用我青云山的锁灵阵加持。只是这皇城地脉早已被奸臣用邪术污染,布阵时怕是会有些麻烦。”
“麻烦?”沈醉挑眉,从怀中摸出一枚通体漆黑的玉佩,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符文,边缘处还沾着些许暗红的痕迹,“这是从奸党密室里搜来的镇邪符,当年你赠我的那枚,倒是派上了用场。”
苏慕言接过玉佩,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眉头微蹙:“竟是用活人精血炼化的邪物。看来这些奸臣为了巩固势力,早已不择手段。有这东西在,倒是能暂时压制地脉里的邪气。”他将玉佩递给身后持拂尘的道士,“清风,去西北角楼,以玉佩为引,布下第一重阵眼。”
“是,掌座。”清风道士应声而去,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宫墙拐角处。
苏慕言又看向持剑的道士:“明月,你去东南角楼,切记,布阵时若察觉地脉异动,立刻以剑指天,我自会感知。”
“弟子明白。”明月道士抱拳领命,足尖一点,如一道流光般掠向远处。
待两人走远,苏慕言才转头看向沈醉:“剩下的东西南北两角,便由你我分守。这结界一旦布成,除非是持有你我信物之人,否则便是插翅也难进这皇城半步。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醉腰间的令牌上,“你确定要这么做?这结界虽能阻敌,却也会暂时切断皇城与外界的灵气流通,若是皇帝那边……”
“他死不了。”沈醉打断他,语气冷得像淬了冰,“比起被奸臣一刀杀了,被困在结界里等我们救他,已是万幸。”
苏慕言叹了口气:“你还是这般绝情。当年在青云山,你为了救一只受伤的雪狐,不惜耗费半生修为,怎么如今对一国之君反倒如此冷漠?”
“雪狐不会背叛。”沈醉淡淡道,“人会。”
苏慕言默然。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沈醉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雪狐跪在青云山山门外,任凭风雪落满肩头,眼中却燃着不肯熄灭的光。那时的他,虽沉默寡言,眼底却藏着一片柔软。可如今,那片柔软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剜去了,只剩下冰封的荒原。
“罢了,多说无益。”苏慕言抬手结印,掌心泛起淡青色的灵光,“我去东北角楼,你去西南角楼。记住,三更时分,以灵犀为引,同时催动阵眼。”
沈醉点头,转身融入夜色。少女连忙跟上,脚步有些踉跄。待走出一段距离,她才忍不住问道:“沈大哥,那位苏道长说的断魂崖,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醉的脚步顿了顿,月光从他发间漏下,映出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问的。”
少女抿了抿唇,不敢再问。两人一路穿行在宫墙夹道中,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偶尔有巡逻的禁军走过,沈醉只消抬手放出一道微弱的障眼法,便让他们如同看不见般径直走过。少女看得心惊,却也暗自佩服——她曾听师门长辈说过,沈醉的术法早已臻至化境,只是性情乖戾,从不与仙门中人往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到了西南角楼,沈醉仰头看了看那高耸的楼阁。角楼共分三层,顶层挂着一盏孤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像是鬼火。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指尖燃起幽蓝的火焰,将符纸点燃。符纸化为灰烬的瞬间,一道无形的屏障以角楼为中心,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是引灵符,能暂时聚集周围的灵气,为阵眼提供助力。”沈醉低声道,“你在这里守着,若有人靠近,不必留情。”
少女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用力点头:“沈大哥放心。”
沈醉不再多言,纵身跃上角楼二层。他推开虚掩的窗,目光穿过层层宫阙,落在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上——那里是今晚宴会的举办地,也是风暴的中心。他能感觉到,那里的怨气如同实质般盘旋在上空,像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收紧。
时间一点点流逝,二更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沈醉闭上眼,凝神感知着四周的灵气流动。苏慕言的气息在东北角楼那边平稳如镜,清风与明月的气息也还算稳定,唯有西南角楼下方,隐隐有一股阴邪的气息在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冲破地脉的束缚。
他睁开眼,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与心跳一致。忽然,他停了下来——那股阴邪气息越来越近,带着腐臭的味道,像是有无数只毒虫在地下爬行。他低头看向地面,只见青石板的缝隙中渗出黑色的粘液,顺着墙角缓缓蔓延,所过之处,连砖石都被腐蚀出细密的孔洞。
“看来,奸臣的后手比想象中来得早。”沈醉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这刀通体乌黑,刀刃上刻着镇魂的符文,是他当年在乱葬岗从一具千年僵尸身上剥下来的尸解刀,专克邪祟。
他翻身跃下角楼,恰好落在那片黑色粘液前。粘液中忽然冒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抓向他的脚踝。沈醉挥刀斩去,刀光闪过,那些手瞬间化为黑烟,发出凄厉的尖叫。
“区区尸煞,也敢在我面前放肆。”沈醉眼神一凛,刀身泛起红光,“看来奸臣是想趁我们布阵时,用这些污秽之物污染地脉,好让结界功亏一篑。”
他正欲再动手,却见远处忽然亮起一道青光,直冲云霄。是苏慕言的信号——东南角楼那边出事了。沈醉皱眉,抬头看向西南角楼顶层的孤灯,那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盏漆黑的灯杆在风中摇晃。
“不好!”他心中一沉,转身冲向角楼。刚到楼下,便见少女正被几个黑衣人围攻,她虽奋力抵抗,却已渐渐不支,手臂上还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浅色的宫女服。
“沈大哥!”少女见他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却在下一刻惊呼出声——一个黑衣人趁机挥刀砍向她的后心。
沈醉身形如电,瞬间挡在少女身前,尸解刀反手一挥,那黑衣人的手臂便齐肩而断,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剩下的黑衣人见状,齐齐后退,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沈醉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黑衣人对视一眼,忽然齐齐咬碎了口中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沈醉踢开一具尸体,看向少女的伤口:“还能撑住吗?”
少女咬牙点头:“没事。”
“有事也得撑着。”沈醉从怀中摸出一瓶药膏,扔给她,“东南角楼那边出事了,我去看看。这里交给你,守住阵眼,死也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少女接过药膏,用力抹在伤口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挺直了腰:“沈大哥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过去!”
沈醉不再多言,足尖一点,朝着东南角楼的方向掠去。夜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一只展翅的夜枭。他知道,今晚的较量,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终于要露出獠牙了。而他,早已磨好了刀,等着将它们一一斩灭。
皇城上空,云层翻涌,隐隐有雷光闪烁。苏慕言站在东北角楼的顶端,望着东南角楼方向那片冲天的黑气,眉头紧锁。他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每一根丝线都泛着金光:“看来,这些奸臣请的帮手,比我们预想的要棘手得多啊。”
他低头看向西南角楼的方向,那里的灵光虽弱,却始终没有熄灭。他微微一笑:“沈醉,可别让我失望啊。”
话音落,他纵身跃下,朝着东南角楼飞去。夜空中,三道灵光与一道黑气激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而在这片喧嚣之下,西南角楼的孤灯重新亮起,微弱,却坚定,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辰,守护着即将成型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