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阴沉,闷热无风,似有山雨欲来之势。狄仁杰并未如往常般前往中书省处理公务,而是递了牌子,言称身体不适,需休憩一日。实则,他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乘着马车,径直前往位于皇城东南隅的将作监衙署。
将作监,掌管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营建,亦兼管部分官营工坊及如曜仪城这类前朝遗留的特殊建筑。现任将作大匠,姓阎,名立德,虽非阎立本那般名满天下的丹青圣手,但其家族世代掌管工程营造,技艺精湛,深受两代帝王信任,为人更是以谨慎持重、恪尽职守着称。
狄仁杰与阎立德虽无深交,但同朝为官,彼此也算熟识。听闻狄仁杰来访,阎立德虽有些意外,还是亲自迎出衙署二堂。
“狄阁老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进。”阎立德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拱手施礼,礼数周全。
“阎大匠客气了,冒昧打扰,还望海涵。”狄仁杰还礼,笑容和煦。
二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香茗。寒暄几句后,狄仁杰便切入正题。
“实不相瞒,阎大匠,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询,关乎前朝旧制,或许唯有大匠这般家学渊源、执掌将作之人,方能解惑。”
“哦?狄阁老请讲,立德若知,定然知无不言。”阎立德神色不变,缓缓放下茶盏。
狄仁杰沉吟片刻,道:“近来翻阅前朝旧档,偶见提及曜仪城内,除观星台、浑天仪外,似乎尚有一处名为‘镇枢’的隐秘构造,不知阎大匠可知其详?”
“镇枢?”阎立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狄阁老竟也知此名?此乃前朝秘辛,即便在将作监内部,若非负责曜仪城维护的几位老匠人,也大多不知其存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据祖上所传及零星记载,那‘镇枢’并非实体建筑,更像是一处……核心机括所在,关联着曜仪城整个风水地脉与星象观测的运转,据说有‘定鼎安邦’之寓意,具体位置与构造,早已失传,只知其名,不见其形了。”
“定鼎安邦……”狄仁杰重复着这个词,心中念头飞转。上清宫密道中那“乙木镇枢”的刻文,果然指向曜仪城!“那……近年来,可曾有人向将作监打听过此事?或者,试图进入曜仪城探查?”
阎立德摇了摇头:“曜仪城虽已废弃,但毕竟是前朝重要遗迹,且靠近皇城,守卫由金吾卫与我将作监共同负责,等闲人等不得入内。近些年,除了一些按例巡查的匠人,并无外人申请进入,更无人打听这虚无缥缈的‘镇枢’。”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狄阁老忽然问起此事,莫非……与此前陕州之桉,或是近来神都的一些异动有关?”
狄仁杰心中微凛,这阎立德消息倒是灵通,且心思缜密。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阎大匠多虑了,只是偶然得见,心中好奇罢了。毕竟涉及前朝宫禁秘事,总想弄个明白,以免以讹传讹。”
阎立德也笑了笑,不再追问,只是道:“原来如此。狄阁老若有兴趣,他日得了空闲,我可安排匠人陪同,入曜仪城一观,虽已破败,但前朝巧思,犹可见一二。”
“那便先行谢过阎大匠了。”狄仁杰拱手称谢,又闲谈几句,便起身告辞。
离开将作监,坐在返回狄府的马车上,狄仁杰眉头紧锁。阎立德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他总觉得,对方在提及“镇枢”时,那一闪而逝的讶异与随后迅速的否认,似乎有些过于……流畅了。是本能地维护将作监管辖之地的隐秘?还是……有意在隐瞒什么?
回到府中,李元芳与曾泰已在书房等候。
“大人,情况如何?”李元芳问道。
狄仁杰将面见阎立德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阎立德所言,看似坦诚,却也将通往曜仪城探查的路暂时堵死了。若无正当理由,即便是我也难以强行进入。”
“那……我们是否暗中潜入?”李元芳低声道。
狄仁杰摇了摇头:“曜仪城非同小可,守卫森严,不比伏牛山。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况且,我们尚不确定那‘镇枢’究竟是何物,位于何处,盲目潜入,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走到书桉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乙木镇枢”四字,又在旁边画下那云纹标记。
“上清宫密道中的线索,指向曜仪城。阎立德承认‘镇枢’存在,却言其早已失传。那些神秘僧道艺人,在上清宫活动,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狄仁杰喃喃自语,脑中飞速整合着信息,“若‘镇枢’真的失传,那些人又在找什么?若未失传,阎立德又为何要隐瞒?”
他目光陡然一凝:“除非……‘镇枢’并非完全失传,而是其存在本身,或者其具体信息,牵扯到了某些阎立德不愿、或不敢提及的人和事!”
“大人是指……阎大匠可能知情,甚至……”李元芳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未必是同谋,但很可能有所顾忌。”狄仁杰沉声道,“阎家世代为将作大匠,对前朝宫室秘闻知之甚详。若那‘云纹’标记背后的势力,与某些前朝遗老或者朝中权贵有关,阎立德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也并非不可能。”
就在这时,狄春匆匆走入书房,低声道:“老爷,方才门房收到一封匿名投书,指名要交给您。”说着,递上一封没有落款的普通信函。
狄仁杰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以潦草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今夜子时,玄都观废墟,欲知‘云纹’事,独身前来。”
纸条末尾,同样画着一个简单的云纹标记!
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大人!此必是陷阱!绝不能去!”李元芳立刻反对。
曾泰也急道:“恩师,对方身份不明,邀您独身前往荒僻之地,定然不怀好意!”
狄仁杰盯着那张纸条,目光锐利。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充满了危险,但也可能是揭开谜团的关键突破口。对方显然知道他在调查“云纹”,并且选择在玄都观——另一个被那些神秘人关注的废弃宫观——见面,绝非偶然。
“是陷阱,也是机会。”狄仁杰缓缓道,“对方既然主动接触,说明我们的调查已经触动了他们。他们想试探我,或者……想利用我。”
“那更去不得!”李元芳态度坚决。
“不,要去。”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过,不是独身。”
他看向李元芳:“元芳,你伤势未愈,不必亲往。你挑选两名最机警可靠的内卫好手,提前潜入玄都观,暗中布控。曾泰,你带人在外围接应。我独自入内,看他们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大人!”
“恩师!”
李元芳与曾泰还要再劝。
狄仁杰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在神都腹地,他们未必敢对我这当朝宰相下死手。这或许是我们摸清对方底细的绝佳机会。按我说的去准备吧。”
夜幕,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中,缓缓降临。子时将近,狄仁杰换上一袭深色便袍,未带任何兵刃,只身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向着城北的玄都观废墟行去。
玄都观比上清宫更为破败,大半已坍圮,残垣断壁在惨澹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骸,森然可怖。夜风吹过,带着呜咽之声。
狄仁杰让马车在远处等候,自己深吸一口气,踏步走进了这片荒凉之地。他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其中既有敌人的,也有李元芳安排的自己人的。一场在月光与废墟下的无声较量,即将开始。他能否从中获取关键信息,又能否全身而退?一切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