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由黑曜石打造的巨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
碑上并非如传闻所言的“功勋永存,逝者安息”,而是更加冰冷无情的八个字:“此地无名,勿念旧火”。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法令,将所有试图靠近和缅怀的念头,都拒之门外。
影锻师沉默地走到碑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握着重铸刻刀的右手,青筋根根暴起。
他曾是“建桥师”的一员,他的师父、师兄,都死在了那场被称为“净化”的大清洗中,尸骨无存,连名字都未曾留下。
“此地无名?”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勿念旧火?”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暴喝一声,手臂肌肉虬结,那柄专门用来雕琢精密构件的重铸刻刀,此刻却化作开山巨斧,裹挟着无尽的怒火与悲怆,狠狠一刀劈落在石碑正中!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划破夜空。
黑曜石碑应声而裂,一道狰狞的裂痕从上至下贯穿了整个碑面。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裂开的石缝中没有飞溅的碎石,反而迸射出点点微弱的荧光。
石碑从中裂成两半,轰然倒向两侧。
众人这才看清,石碑厚重的内芯早已被掏空,里面竟密密麻麻地镶嵌着一枚枚小巧的金属徽章,呈蜂巢状排列,细数之下,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六枚。
每一枚徽章,都代表着一个建桥师最高等级的匠人,代表着一个曾为“继火计划”立下汗马功劳,却最终被抹去一切痕迹的牺牲者。
它们本该被供奉在功勋墙上,如今却被封死在这样一座无名碑的内部,不见天日。
“他们……他们连死人都不敢让人记住。”影锻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徽章,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竟泪流满面。
林澈默默地走到裂开的石碑前,蹲下身。
他解开包裹着烛阴毒芯残渣的布料,那枚与烛阴残印纠缠在一起的紫金色光斑,正不安分地跳动着,仿佛感受到了此地积郁了三年的怨气与不甘。
他将这团极度危险的混合物,轻轻地放入了石碑断裂后留下的地基裂缝中,随即用碎石将其掩埋。
“那就让他们看看,”林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被遗忘的人,是怎么从坟墓里爬出来,回来讨债的。”
做完这一切,苏晚星走上前来,她的手中悬浮着一道复杂的立体建筑光图,那是她恩师当年留下的“遗志熔炉”最原始的设计原型图。
她的指尖在光图上迅速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地底极深处的一个位置。
“找到了。”苏晚星的语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地底第七层,这里有一个‘逻辑盲区’。按照力学结构,这里本应有一根承重主柱,用以支撑上层所有的结构压力,但图纸上却是空置的。这在建筑学上是致命的设计失误,但在这里……它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数据静默区,任何扫描和监控都无法穿透。”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澈:“这里不是失误……这是后门。是我的老师,留给后来者的最后一条路。但是,启动它的方式很特殊,需要执行一个名为‘初火三叩首’的古老仪式。”
花络好奇地问:“什么仪式?”
苏晚星面色凝重:“我只知道仪式顺序,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据说只有真正理解了‘火种’精神的人,才能触发机关。”
“我知道。”
林澈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走到众人面前,面朝那片埋葬了无数英魂的荒芜土地,神情肃穆。
“议会教的‘三叩首’,是叩谢最高议长,叩谢母炉系统,叩谢所谓的‘文明存续’。”林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但真正的‘初火三叩首’,不是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第一个叩拜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一叩,谢天地,予我等存身之地,见证不公。”
话音落下,大地微微一颤,仿佛有所回应。
他直起身,再次叩首。
“第二叩,谢兄弟,予我等死战之勇,黄泉不孤。”
这一叩,仿佛引动了埋在地下的那些徽章,众人似乎听到了风中传来金戈铁马的悲鸣。
林澈缓缓起身,目光穿透黑暗,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像他们一样,在底层挣扎、抗争、最终默默死去的人。
他的第三次叩首,缓慢而沉重,带着千钧之力。
“第三叩——谢那些,我们拼尽全力,却没能救回来的所有人!”
“轰——隆——隆——!”
当他额头第三次触及地面的瞬间,整片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们脚下的地面,竟如同一个巨大的升降平台,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轰然下沉!
黑暗的垂直通道深不见底,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不知下降了多久,脚下的震动终于停止。
眼前,是一间巨大的圆形密室。
密室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张张泛黄的羊皮纸名单,上面的墨迹早已褪色,几乎无法辨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和绝望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已凝固。
众人正惊疑不定,密室角落里,一堆散落的枯骨突然发出了“咔哒”的声响。
一具仅剩骨架的残骸,竟缓缓地从地上立了起来。
它的身躯大部分已经无法动弹,唯有右手的指骨还能活动。
它颤巍巍地举起手,用尖锐的指骨,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划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是……第十三个……进来的人……”
字迹划过墙壁,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密室中格外刺耳。
“前十二个……都成了……薪尽火传……的新燃料……”
那具枯骨,正是守护着火种营最初真实档案的断笔史残魂。
它没有五官,但众人却能从那空洞的眼眶中,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和麻木。
林澈没有丝毫畏惧,他上前一步,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对着那具枯骨,郑重地双手抱拳,躬身一揖。
“前辈,我不是来拿什么的。”他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清晰而坚定,“我是来……还债的。”
说着,他从怀中一一取出了几样东西。
一枚沾染着干涸血迹的徽章,属于那个狂傲不羁,最终为掩护他而死的秦断浪。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是焚心妪临死前托付给他,属于她那位被当做实验体而惨死的妹妹的遗物。
一片从锈娘子机械臂上脱落的关节骨片,上面还残留着机油和战斗的刮痕。
他将这些代表着牺牲与抗争的物品,一件件郑重地摆放在密室中央那座布满尘埃的石质祭台上。
最后,他取出了那枚已经与他血脉相连的“反律藤种子”,将其小心翼翼地植入了祭台中心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内。
那里,正是苏晚星所说的,整个“遗志熔炉”旧址的地脉节点!
种子入土的瞬间,林澈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体内的【武道拓印系统】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运转。
“我不拓功法,不拓血脉——”他低喝一声,双目之中,一黑一金的光芒暴涨到极致,“今天,我要拓的,是一段被埋葬的历史!”
嗡——!
系统界面剧烈震荡,无数代码疯狂奔涌,竟不再是单向的复制,而是开始对整个“遗志熔旯”地脉中残留的信息进行逆向解析!
那被议会篡改、加密、覆盖了无数层的“薪尽火传”原始协议,在反律藤种子的侵蚀和武道拓印系统的强行破解下,开始一寸寸地崩溃、还原!
与此同时,遗址之外的巷道中。
继火者二代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他将最后一个火种灰包扔在巷口,巨大的爆炸声和火光瞬间吸引了数支镇武司巡逻队的注意。
“目标在那边!开火!”
密集的能量光束瞬间将他笼罩。
在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掀飞的瞬间,他故意扭转身体,将自己颈侧那代表着克隆体身份的铭牌,清晰地暴露在对方的射击视野中。
“噗嗤!”
一发穿甲弹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带起一蓬血雾。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释然而灿烂的笑容。
“这次……”他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爆炸的轰鸣中,“我不是替身。”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地底深处的密室中,光芒大作!
墙壁上那些泛黄的名单,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笔重新描摹,一个个模糊的名字,在金色的光芒中重新显影,变得清晰无比!
“陈七”、“林昭”、“老石匠”、“柔蚕门掌门”……
那些被抹去的英雄,那些被当做燃料的灵魂,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断笔史的骨架剧烈地颤抖着,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墙上划下了最后一句评语。
“真相不死,只待点燃。”
密室中央,林澈浑身浴血,经脉因为强行逆转协议而多处迸裂,但他却昂然站立,身姿挺拔如松。
那枚反律-藤种子已经彻底扎根地脉,形成了一道紫金色的逆行火环,以祭台为中心,向着整个千帆城的地底网络蔓延而去,所过之处,所有基于谎言和篡改的非法协议,尽数被焚毁成虚无的数据尘埃!
他缓缓转身,走出了这间埋葬了历史的密室。
身后,传来断笔史残魂最终的,带着解脱的沙哑低语。
“别叫我首领……叫我掘墓人……”
“掘墓人……也是点灯人。”
当林澈重新踏上地面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洒落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
他遥望着远方千帆城的轮廓,那里是议会的心脏,是母炉的所在。
“从今天起,”他轻声道,“没人能再用我们的痛,去造他们的神。”
而在千里之外,母炉最深处的纯白空间内。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律婆娑面前,那张不断跳动的候选者名单光幕,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
代表着“火种之主”的那个名字,后面所有的参数和数据,都在一瞬间化为乱码,随即被一行猩红如血的文字所取代。
【林澈|已脱离预测模型|归类:不可控变量】
律婆娑缓缓睁开双眼,也就在这一刻,她敏锐地感觉到,脚下这座由最尖端科技打造的浮空堡垒,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源自大地深处的……律动。
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庞然大物,正在地壳之下,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