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撕破夜色的轻纱,将冰冷的光辉洒向沉睡的山谷。两支队伍,在两个方向,几乎在同一时刻开始了新一天的跋涉。
西行队伍这边,号令声短促有力,士兵们沉默而迅速地拆解营帐,整理行装。经过一夜休整,离别带来的那丝沉闷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急迫的行军节奏。夏明朗翻身上马,目光扫过已然列队完毕的部属,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前路的期待与信任。
“出发!”他没有多余的言辞,马鞭轻扬,一骑当先。
马蹄踏碎晨霜,车轮碾过冻土,队伍像一股坚定的铁流,朝着西方苍茫的群山涌去。夏明朗骑在马上,身姿挺拔,脑海中不再是离别的愁绪,而是急速运转的规划与构想。
昨夜勾勒的纲要只是骨架,如今需要填充血肉。西疆地广人稀,首要之务是凝聚人心。月牙泉作为核心必须巩固,但落鹰坪的战略位置、黑水河谷的农业潜力、风嚎谷的交通咽喉,都需尽快纳入实际控制。他回想起纪昕云临别前的建言——“政令推行,首重交通与信义”。
“信义……”夏明朗默念。与各部族之间的信义,需用行动建立。而交通,阵法或可提供助力。《无字阵典》中记载的“缩地成寸”大阵自然非眼下所能企及,但一些稳固路基、减轻载重的辅助性小阵法,结合人力,当能加速道路网络的铺设。
水利是命脉。他脑海中浮现出西疆粗略的地形图,几条主要河流的走向,潜在的水源地。引水渠的路线需要精确勘探,地下水库的选址更需谨慎,既要考虑地脉走向,也要顾及各部族的用水习惯与利益分配。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政治与社会的考验。
还有人才。赵铁山、王栓子皆是忠勇可嘉的将才,但治理一方,需要更多精通政务、经济、律法、工筑的专门人才。“风阵学宫”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不仅要传授阵道,更要成为培养各类实干人才的摇篮。开放部分《阵风纲要》,吸引各族子弟,打破门户之见……这一步,关乎未来。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被他强大的心神一一梳理、归纳。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这压力并未让他退缩,反而激发出更强烈的斗志。建设一个理想邦,远比打赢一场战争复杂,但也更有意义。这不再是破坏,而是创造。
与此同时,西南方向的官道上,纪昕云的队伍也在沉默中疾行。
她的行军风格与夏明朗迥异,更加冷峻、高效。命令通过手势和眼神传递,整个队伍如同一台精密的器械,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恰到好处。她骑在马上,身姿笔挺,目光平视前方,江南的温山软水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北境风沙磨砺出的坚毅。
她的思绪同样没有停歇。回归家族,绝非衣锦还乡那般简单。辞去北军统帅之职,在朝堂许多人眼中,无异于自断臂膀。家族内部,难免有人失望,有人不满,也有人会试图利用她最后的余荫谋取私利。如何平衡各方,稳住局面,安排好后续,确保家族在她离开后仍能平稳传承,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
她细细盘算着族中有哪些人可以托付,哪些产业需要调整,哪些旧部需要安抚或安置。这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对手是无形的人心与利益。她必须赢下这一仗,才能换来未来的自由。
而更深层次的,是她对自身道路的思索。半生征战,她习惯了以力量和谋略解决问题。但夏明朗所展现的另一种可能性——以创造和建设来凝聚人心,改变世界——深深触动了她。阵法用于民生,律法保障公平,学宫开启民智……这些理念,与她内心深处某种朦胧的向往不谋而合。
三年时间,她不仅要了却家族因果,更要重新认识自己,找到除了“名将”之外,纪昕云还能是谁?是否真的能适应并贡献于西疆那种全新的、充满实验性的环境?
她的目光掠过道路两旁逐渐变得繁茂的景致,江南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里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茧。此去,便是要破茧而出。
……
数日后,西行队伍已彻底进入西疆地界。地貌变得更加粗犷,空气干燥而冷冽。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零星的、属于西疆部族的毡帐和旗帜。一些牧民远远看到这支装备精良、气势不凡的队伍,有的警惕地躲避,有的则好奇地张望。
夏明朗下令队伍打出“阵风”的旗帜——那是一面青色为底,绣着简化风旋纹路的战旗,如今已成为西疆自治力量的象征。
当旗帜扬起时,效果立竿见影。一些原本躲藏的牧民策马靠近了些,朝着旗帜的方向躬身行礼,口中呼喊着一些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敬语。更有甚者,调转马头,朝着远方疾驰而去,显然是去报信。
“阵主,看来您的名号,在这西疆比朝廷的敕令还管用。”王栓子驱马赶上,笑着说道。
夏明朗微微摇头:“名声是双刃剑。他们敬我,是盼我能带来安宁与富足。若我不能,这敬意便会顷刻化为怨怼。”他顿了顿,吩咐道,“传令下去,严守军纪,不得骚扰沿途部族,取用水源需征得同意,按市价购买物资。”
“是!”
又行了一日,前方烟尘扬起,一队约百人的骑兵疾驰而来,看装束是多个部族的混合。为首一名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正是当初在落鹰坪之战中曾与夏明朗并肩作战的某个中型部族首领,名叫巴图。
巴图率众在距离队伍百步外勒马,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手抚胸,深深鞠躬,用带着口音但足够清晰的中原话高声道:“巴图率周边三部族民,恭迎阵主归来!”
夏明朗也立刻下马,上前扶起巴图:“巴图首领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阵主,王都的消息我们已经听说了!”巴图情绪激动,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朝廷真的允了我们西疆自治!大伙儿都不敢相信,天天盼着您回来主持大局啊!”
“让诸位久等了。”夏明朗环视着巴图身后那些眼神热切的部族勇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自治非是空谈,往后需要我等同心协力,共建家园。”
“阵主但有吩咐,我等万死不辞!”巴图等人轰然应诺。
简单的迎接仪式后,巴图的队伍加入了行军的行列,成为了向导和护卫。有了熟悉地情的本地人加入,队伍行进速度更快,关于阵主归来的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朝着西疆腹地飞速传去。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纪昕云,此刻已渡过大江,进入了江南地界。
湿润的空气,精致的亭台楼阁,吴侬软语……熟悉的环境并未让她感到放松,反而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这里的氛围与北境的苍凉、西疆的粗犷截然不同,充满了过于精致的算计和绵里藏针的机锋。
早有纪氏家族的管事带着车队在码头等候,排场不小,态度恭敬中带着审视。
“大小姐,您一路辛苦。各位族老已在宗祠等候多时。”管事躬身说道,语气听不出波澜。
纪昕云澹澹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马车和垂手侍立的仆人,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她知道,回到家族的第一场“战役”,即将在宗祠那庄严肃穆的大堂里打响。
她没有登上马车,而是径直走向为她准备的一匹骏马,利落地翻身而上。
“走吧。”她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马队朝着纪氏宗族的核心宅邸行去。纪昕云端坐马上,背嵴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奔赴另一个战场。她的眼神锐利而平静,仿佛江南的温风细雨,无法侵蚀她内心已然做出的决定,和那份对三年之后的遥远期盼。
两条道路,两个战场,两种截然不同的征程,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地延展向各自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