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昕云的身影消失在西南官道的尽头,仿佛带走了秋日最后一丝暖意。西行的队伍重新启程,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每个人心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肃穆。
夏明朗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沉默如山。他没有回头,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周身萦绕的那种凝思。王栓子驱马靠近些许,低声道:“阵主,纪将军她……”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夏明朗打断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正如我们一样。”
他勒住马缰,望向西方天际。残阳如血,将连绵的群山勾勒成黑色的剪影,那便是西疆,是他即将倾注心血的土地。纪昕云的离开,像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归来”与“开创”彻底分开。王都的喧嚣、皇帝的封赏、乃至与纪昕云并肩作战的过往,都已成为背景。从现在起,他的目光必须也只可能聚焦于前方。
“栓子,”夏明朗忽然开口,“传令下去,加快行程。我们必须在大雪封山前,赶回月牙泉。”
“是!”王栓子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命令层层传达,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那股因离别而产生的沉闷气氛,迅速被一种紧迫感和目标感所取代。
夜色降临,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篝火燃起,驱散了秋夜的寒凉。士兵们围坐火堆旁,低声交谈,内容已从白日的分别,转向了对西疆未来的憧憬与猜测。阵主会如何建设西疆?他们这些追随者,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夏明朗没有待在主营帐,而是独自一人坐在营地边缘的一块巨岩上,仰望着星空。北地的星空,格外高远清冽,银河如练,横亘天际。远离了王都的灯火,这浩瀚的星野更能让人心神宁静,也更能照见内心。
纪昕云提出的“三年之约”,在他脑海中回荡。
三年。
他理解她的顾虑,也欣赏她的坦诚。安顿家族,厘清心绪,这绝非托词。纪氏乃江南大族,枝繁叶茂,她在朝堂一举一动都牵动家族命运。如今急流勇退,若不能妥善安排,必生后患。而她自己,从年少成名、执掌北军到如今辞官远引,心境起伏,波澜未平,也确实需要时间沉淀,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这三年?
西疆自治,看似景和帝金口玉言,获得了法理上的认可。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那片土地,历经战火,百废待兴,部族纷杂,资源贵乏。他要建立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割据势力,而是一个以阵道为根基,融合多元文化,尝试走出一条新路的“理想邦”。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无比的智慧与毅力。
三年,是一个合理的期限。足够他初步搭建起治理框架,稳定秩序,发展生产,让西疆展现出足以吸引志同道合者的崭新面貌。也只有到那时,他才有足够的底气,对纪昕云,对所有可能投向这里的人说:看,这就是我们正在创造的未来。
“初心未改……”夏明朗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星空之下,他的眼神愈发坚定。他的初心,从未动摇——终结乱世,护佑一方,探索阵道更为广阔的天地,为这世间寻一条不一样的出路。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他义无反顾。
他想起《无字阵典》中那些关乎地脉、气象、能量网络的玄奥篇章,那些曾主要用于征战杀伐的阵法,将在西疆这片土地上,焕发出全新的、创造性的生机。兴修水利,改良农业,构筑城防,传输能量……一幅以阵法为笔,以西疆为卷的宏伟蓝图,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这,就是他未来三年的答卷。
与此同时,西南官道上。
纪昕云同样未曾安寝。她的营地规模较小,但警戒森严。亲卫们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守夜任务,篝火映照着他们坚毅的面庞。
纪昕云坐在帐篷内,并未卸甲,只是解下了佩剑放在手边。桌案上铺着一张简陋的地图,她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
与夏明朗分别时的那份决然,在独处时,化为了更为复杂的情绪。家族的责任,像一张无形的网,她无法轻易挣脱。江南故里,等待她的绝非只是田园牧歌,更多的是族老们的质询、利益的重新分配,以及如何让家族在失去她这棵“大树”后,依然能屹立不倒的难题。
这些,是她必须面对和解决的。
而更深处,是关于她自身的困惑。半生戎马,她习惯了号令千军,习惯了在沙场上决断生死。如今骤然卸下重担,前路茫茫,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偶尔会袭上心头。夏明朗所描绘的西疆,那个充满活力、正在尝试打破陈规的新生之地,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里或许有她寻找的答桉,有一种不同于过去生活的全新可能。
但她也清楚,她不能带着迷茫和未了的因果前去。那样的她,无法真正成为夏明朗需要的“同行者”,无法在那片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三年之约,是她给自己的缓冲,也是给彼此的考验。
她需要确认,夏明朗的理想,是否能在西疆严酷的现实土壤中扎根生长,而非昙花一现的空中楼阁。她也需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能放下过往,全身心投入到那场充满未知的“文明实验”之中。
“三年……”她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剑鞘上划过。那双曾指挥若定、斩将夺旗的手,此刻显露出一丝罕见的犹疑,但很快便被坚定取代。
她相信夏明朗的能力与心性,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三年时间,足以验证许多东西。若三年后,西疆果真如他所愿,展现出蓬勃生机;若三年后,她已了无牵挂,心志澄明;那么,跨越千山万水去赴约,便是她纪昕云此生最无悔的选择。
她吹熄了灯,帐篷内陷入黑暗。唯有帐外篝火的微光,偶尔透入一丝。在黑暗中,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前方的路,无论是回江南应对家族风波,还是未来可能远赴西疆,她都将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因为她知道,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人,同样在为了一个共同的、宏大的愿景,砥砺前行。
两颗星辰,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却因一个约定,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遥相呼应。
夜,深了。
西行的队伍里,夏明朗从巨岩上跃下,回到营帐。他摊开纸笔,就着摇曳的烛光,开始勾勒西疆未来三年的发展纲要——水利、农耕、商贸、律法、学宫……一项项,一条条,逐渐填满纸张。
而西南方向的营地里,纪昕云也已沉入梦乡。梦中,不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江南烟雨,而是一片广袤而充满生机的土地,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以及一个站在高坡上、青袍迎风的身影。
三年之约,如同一颗种子,已在两人心中悄然种下。只待时光浇灌,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