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将报告与企划书仔细收好,一刻不敢耽搁,径直赶往徐次长官邸。经门房通传后,他在书房见到了他,恭敬地双手呈上文件,而后垂手侍立一旁,静待徐次长逐页细读。
徐次长看得仔细,目光在纸页间来回扫视,半晌,他抬起眼,眉头微蹙,指尖在“三十年式”几个字上轻轻一点:
“三十年式?为何不直接购置他们的三八式?我听闻,便是他们自家军队也嫌此枪不堪用。我们如今却要引进这款旧枪,岂非落于人后?”他语速平缓,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宋少轩,带着审视的意味。
宋少轩心头一凛,幸好对此早有准备。他微微躬身,言辞清晰且从容:“次长明鉴。您所提及的言论,卑职详细查证过,多出自其与毛熊交战时期。彼时北方恰逢特大沙尘暴,且作战区域多近盐碱地带,空气中弥漫的细微白砂确实容易侵入枪机。然而,依卑职浅见,对其可靠性影响最大的,实则是堑壕战中无可避免的泥泞环境。”
他略顿一顿,见徐次长听得专注,便继续道,“此事解决起来倒也简便,只需在枪机部位加装一个防尘盖,或效仿英吉利军队,使用特制帆布枪套即可有效防护。再者,”
他适时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三八式固然更优,但其生产线所费不赀,远非此价。卑职不得不通盘考量成本。”
徐次长听罢,沉吟不语,手指轻叩两下企划书。书房内静默一片,宋少轩心中也有了些压力,正忐忑不安,徐次长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言之有理。若真能将单价控制在七十大洋之内,确是一桩值得谈的买卖。下次与他们面谈,我同你一道去。”
他拿起报告,语气转为肯定,“此事既已明晰,后续便交由我来推动。你只管放手去办,务必周全。”
徐次长答应得如此干脆,实则是心头已压上了千斤重担。清廷虽腐朽不堪,可洋务运动数十年的积累,终究留下了一份厚重的家底。只是这份家底,他们北洋却半点也未能沾光。
数十年的军工建设,清廷曾创办过大大小小四十余家军工企业,其中更有五家大型、五家中型军工厂支撑国防。然而时移世易,如今这些真正具备实力的军工根基,几乎尽数落在了南方!
江南制造局雄踞沪上,福州船政局扼守闽海,湖北枪炮厂坐镇华中!这三大支柱,无一不是南方的产业。更不必说还有金陵机器局、川省机器局、粤省机器局等一众好手。
尤其是金陵与粤省两局,产能充沛、技术精湛。粤省机器局早在清末便能手工仿制麦德森轻机枪,这般实力,着实令北方望尘莫及。
北方并非没有过根基,可惜在八国战乱中损毁殆尽。如今硕果仅存的,仅余德州军械局与大沽船厂了,却也早已风光不再,只能在惨淡经营中勉强维系,入不敷出。
按常理,如此严峻的失衡局面,理应立即着手整顿军工。大帅也确实有此雄心,奈何北洋“囊中羞涩”!
大把的银钱都耗在了无休止的内战与扩军上,偏偏未曾用在军工自强这最根本的正道上。单是不久前那场草草收场的“大典”,所耗费的几百万大洋,便足以兴建一座设施完备的中型军工厂了。
段帅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如今正为财源枯竭而焦头烂额。因此,只要不让他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里额外掏钱,他便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对于亟待维系局面的北洋而言,这条送上门的军火供应线,已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线。
宋少轩对此次与东瀛的合作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正是因为他“背靠大树好乘凉”。在他所知晓的后世,华夏是拥有全产业链的工业强国,岂会再受制于人,仰赖东瀛的钢材、弹簧乃至零配件?这些初级工业产品,届时随便找家机械厂便能轻松量产。
而此刻,他只需等待上峰批复用地,便可交由顾爷着手兴建厂房。眼下最紧要的,是延聘师傅、招收学徒,率先开始招募并培养一批熟练工匠。
车、钻、镗、铣、刨,各类机械加工技艺都需从头教起,悉心传习。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非得沉下心来,用岁月慢慢浇灌不可。
这事说来倒也不算棘手。北方军工业虽遭重创,大批熟练工匠却仍在,更有两大支柱企业维系着技术人才的命脉——那便是大沽与青岛两家船厂。
大沽船厂如今挂着海军部制船厂的牌子,算是官方产业。可青岛那家却另有来历,正是解决问题的好地方:那是普鲁士人租借胶澳十七年间倾注心血打造的基业,论技术实力、设备规模,丝毫不逊于大沽。只可惜,如今已落入东瀛人之手。
既要招揽人手,青岛那边自然是最佳选择。但这般挖人墙角的敏感差事,该交由谁去办?宋少轩揉着额角,一时犯了难。他在京津人脉虽广,可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津门是万万动不得的。那是官家的产业,从那儿挖人无异于挖官方墙角。即便是普通工匠,此刻也不能打那边的主意。津门自家的产业即将铺开,正是用人之际。
正一筹莫展之际,宋少轩请来林公子与常灏南商议。二人虽尽心献策,却也都束手无策,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岂料一直坐在角落里剔着牙花的凌四,忽然把牙签一扔,慢悠悠地站起身:“要找工人?这事我倒能去试试。”
他掸了掸前襟,咧着嘴笑道,“不过得给足安家费,五十大洋一个人,只要有这个,我保管把人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