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秦建国是被胡同里收废品的吆喝声叫醒的。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工装外套,推开工作室的门。院子里,昨晚的月光仿佛还粘在木料上,泛着湿润的光。李强和王娟已经来了,正在整理工具。
“师父,早。”王娟打了招呼,手里拿着笤帚清扫着地上的木屑。
“早。”秦建国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工作台中央那块雷击木上。晨光从东窗斜射进来,正好照在昨晚刻的那行小字上——“木有伤,乃知岁寒”。字迹极浅,在阳光下几乎隐形,但换个角度,又能看到刻痕里细微的光影变化。
他走过去,轻轻摩挲着木头的碳化表面。手感粗糙,像老农的手掌。那两扇“窗”里的纹理,在晨光中更显深邃,仿佛真的有岁月在其中流动。
“师父,这木头……就这样了?”李强凑过来问。他昨晚得了奖金,今早格外精神,连头发都梳得整齐了些。
秦建国摇摇头:“还差点东西。”
“差啥?”李强不解,“我看已经够好了。”
秦建国没回答,转身从墙角搬出一个小木箱。箱子里是他这些年收集的各种天然颜料——矿物的朱砂、赭石,植物的栀子、槐米,甚至还有几块从江边捡的、能磨出青灰色的特殊泥土。这些都是关老爷子当年教他的土法子,比化学颜料更耐岁月,也更能和木头融为一体。
“要上色?”王娟放下笤帚,好奇地凑过来。
“不是上色,是‘养色’。”秦建国挑出一小块赭石,放在石臼里慢慢研磨,“这木头被火烧过,又经了百年风雨,颜色虽然深沉,但太‘死’。得让它透出点活气来。”
他磨得很细,粉末在晨光中扬起淡淡的尘雾。然后从缸里舀出半碗清晨刚打的井水——这井还是民国时打的,水有股特殊的清甜。水和赭石粉在陶碗里慢慢调和,形成一种接近血痂的暗红色。
王娟看着师父的动作,忽然想起什么:“师父,这让我想起我姥姥染土布的法子。”
“本来就是一个理儿。”秦建国用小拇指沾了点颜料,点在雷击木的一处裂纹里。颜色缓缓渗入木纹,不是覆盖,而是融入。“草木有本心,颜料也要有根。”
李强看得专注,半晌才说:“可这颜色……会不会太暗?”
“暗就对了。”秦建国头也不抬,“这不是给人看的摆设,是让人品的物件。得凑近了,静下心了,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像咱们松花江,远看灰蒙蒙一片,可你舀一碗水对着光看,里头有千百种颜色。”
他一点一点地“养”着这块木头。在碳化最深的背阴处,用了些青灰泥调出的冷色调;在纹理最密的“窗”边,用了极淡的栀子黄,模拟岁月沉淀出的蜜色光泽。整个过程极其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要反复点染三四次,直到颜色完全吃进木头里,看不出涂染的痕迹,倒像是木头自己长出来的。
王娟看得入神,忍不住问:“师父,我能试试吗?”
秦建国把陶碗递给她,指着一处不太重要的侧面:“这里,用这个颜色。”他调了种极淡的灰绿色,是苔藓在背阴处生长的那种颜色。
王娟接过小拇指粗的毛笔——其实是秦建国自己用松鼠毛扎的,笔尖已经磨秃了。她屏住呼吸,轻轻一点。颜色在木头上晕开,慢慢渗入那些细微的孔隙。
“轻了,”秦建国说,“再重点。不是怕它,是要让它听话。”
王娟又点了一次,这次力度刚好。颜色沉下去,在木纹间蜿蜒,真的像是多年生长出的苔痕。
“对了。”秦建国点头。
一上午,师徒三人就围着这块不到一尺高的木头。院子里不时有邻居经过,探头看看,又摇摇头走了——看不懂这些木匠在鼓捣什么。只有隔壁张奶奶送来一盆刚蒸的窝窝头,说是玉米面新磨的,让师徒仨垫垫肚子。
中午时分,周明远来了,手里拎着个铝饭盒。
“就知道你们又顾不上吃饭。”他把饭盒放在石桌上,打开,是还冒着热气的酸菜炖粉条,上面盖着两个大馒头。“我媳妇让带来的,说你们干的是细活,不能饿着。”
秦建国洗手坐下,咬了口馒头。新麦的香气在嘴里化开。周明远蹲在雷击木前,左看右看:“建国,这玩意儿……到底算个啥?说艺术品吧,太糙;说实用品吧,又不能盛东西。”
“啥也不算,就是块木头。”秦建国说得坦率。
周明远愣了愣,随即大笑:“行,你这脾气,跟这木头一个样!”
正说笑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这在小胡同里可不常见。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停在院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前面的是饭店的韩经理,后面跟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者,手里拄着拐杖,但腰板挺得笔直。
“秦师傅,忙着呢?”韩经理笑呵呵地进来,“给您带个贵客!”
秦建国起身相迎。老者已经走到跟前,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工作台上的雷击木上。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这位是沈从周老先生,”韩经理介绍,“咱们省文史馆的馆员,也是国内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沈老在饭店看到您那几件作品,说什么也要来拜访。”
沈从周摆摆手,已经走到工作台前,俯身细看那块雷击木。他看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他直起身,问秦建国:“这木头,哪里来的?”
“长白山余脉,一个老林场边上。”秦建国如实说,“雷劈过的老柞木,估计得有百八十年了。”
沈从周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放大镜,又凑近了看。这次他看得更细,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看那两扇“窗”,看碳化的纹路,看秦建国早上“养”的颜色,最后看到底部那道浅浅的刻痕,和那行小字。
“木有伤,乃知岁寒……”沈从周轻声念出来,抬头看秦建国,“这话,哪里来的?”
“我师父的师父说的。”秦建国说,“关老爷子,早些年哈尔滨木器厂的老匠人。”
沈从周若有所思,收起放大镜,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五月的阳光正好,照在那些堆着的老料上,泛起温暖的光泽。他突然转身:“秦师傅,你这院里的木头,我能看看吗?”
“随便看。”
沈从周真的开始看了。他不光看那些已经处理过的料,更看那些还带着树皮、沾着泥土的原木。他用手摸,用指甲掐,甚至凑近了闻。韩经理在旁边有些尴尬,小声对秦建国说:“沈老就这脾气,见了木头走不动道。”
秦建国却觉得有趣。这老先生看木头的眼神,和他看木头的眼神,有某种相似的东西。
看了约莫一刻钟,沈从周停在一根老榆木前。这根木头是从一个拆掉的老厂房弄来的,做房梁用了至少五十年,一头还有当年榫卯结构的凿孔。木头表面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石,但仔细看,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细纹——不是年轮,是木材在承重几十年后自然形成的应力纹。
“这纹路,”沈从周用手掌贴着木头,“像不像咱们松花江冬天冰面的裂纹?”
秦建国心中一动。他在这根木头前站过很多次,总觉得这纹路眼熟,却从没往冰裂纹上想。此刻经沈从周一提醒,豁然开朗——可不就是江面初冻时那种纵横交错、又浑然一体的纹路么?
“沈老好眼力。”秦建国真心实意地说。
沈从周转过身,目光如炬:“秦师傅,我有个不情之请。省文史馆正在筹备一个‘东北民间工艺传承展’,我想借你这几件作品——饭店那三件,还有这块雷击木。”
韩经理一听急了:“沈老,饭店那三件可是我们定制的……”
“展览就一个月,完璧归赵。”沈从周语气不容商量,“而且我保证,展览期间给你们饭店做宣传,效果比登报强。”
秦建国没立刻答应。他看着沈从周,问:“沈老,您觉得这些东西,够格进展览吗?”
“够不够格?”沈从周笑了,笑容里有种学者特有的执拗,“秦师傅,我问你,你觉得文物是什么?”
秦建国想了想:“老的,有价值的物件?”
“那是教科书说法。”沈从周摇头,“在我看来,文物就是一个时代的‘呼吸’。青铜器是商周的呼吸,唐三彩是盛唐的呼吸。你这几件木头,就是咱们这个时代,东北这片土地的呼吸——粗粝的,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呼吸。你说够不够格?”
院子里静下来。连胡同里收废品的吆喝声都仿佛远了。秦建国看着满院的木头,看着那些等待被唤醒的生命,忽然觉得肩上有种沉甸甸的东西。
“行。”他说。
沈从周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笔记本:“那咱们得签个借展协议。公事公办。”
协议签完,沈从周又围着雷击木转了几圈,突然说:“秦师傅,这块木头,还差最后一步。”
“您说。”
“得有个托。”沈从周比划着,“不是那种雕龙画凤的架子,就是个最简单的托,托住它,又好像没托着。”
秦建国明白了。他走到木料堆前,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块巴掌大的老枣木。这块料是他几年前从个老四合院拆下来的门槛石下找到的,不知道被踩了多少年,已经磨得温润如玉,边缘自然圆钝,不方不圆,自有形态。
他没用锯,用斧头劈——不是蛮劈,是顺着木纹的走向,轻轻劈开。枣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露出里面深红的芯材。然后他用凿子修整断面,不追求平整,只求自然。最后在底部挖了个浅凹,刚好能卡住雷击木底部那道刻痕。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当雷击木放在枣木托上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块黝黑的、伤痕累累的木头,稳稳地立在深红的枣木上。一黑一红,一沧桑一温润,一向上扎根一向下承托。它们甚至没有用胶粘,只是那么放着,却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
“这就对了……”沈从周喃喃道,“根有了依托,依托有了根。”
韩经理虽然不懂艺术,但也能感觉到这简单组合中蕴含的力量。他忽然说:“秦师傅,饭店那边……我想再加一件作品。就放在大堂入口,让客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什么样的?”
“就这样的。”韩经理指着雷击木,“不,不要复制,要另一块有故事的木头。价钱您定。”
秦建国看着满院的木料,目光落在那根老榆木上——那根有冰裂纹的老房梁。
“行,”他说,“就做这个。”
送走沈从周和韩经理,已是下午三点。周明远帮着收拾了碗筷,也告辞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师徒三人,和满院的木头。
李强憋了一肚子话,这时候才说:“师父,咱们真的要进展览馆了?省文史馆啊!”
王娟更关心创作:“师父,那根老榆木,您想怎么做?”
秦建国走到老榆木前,手掌贴着那些冰裂纹。木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发烫,仿佛还有当年厂房机器轰鸣的余温。
“这块木头,”他说,“不能雕,不能刻,就得保持原样。但它需要一个‘缘起’。”
“啥叫‘缘起’?”李强问。
秦建国没解释,进屋翻出一本旧相册。相册是关老爷子留给他的,里面是老爷子几十年来收集的老照片。他翻到一页,抽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哈尔滨老火车站,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远处能看到松花江的江堤。照片角落的日期是:1953.8.15。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但画面中那些人的身影、那些建筑的轮廓,依然清晰。那是一个时代的切片。
秦建国把照片拿到院子里,对着光看。然后他做了个决定:“娟子,你去买块玻璃,要最薄的那种。强子,你去找点老黄铜边角料。”
两人虽然不明白师父要做什么,还是立刻去了。
秦建国自己则开始处理老榆木。他用电刨轻轻刨去最表面的一层浮灰,露出底下深金色的木纹。那些冰裂纹在清理后更加清晰,真的如冬日江面,纵横交错却自有秩序。然后他用量具仔细测量,在木头的一个平整侧面,画出一个长方形——尺寸和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
傍晚时分,李强和王娟回来了。秦建国让他们打下手,开始制作一个极其简单的“相框”——就是用黄铜片弯成四边,中间夹着那张老照片,上面盖着薄玻璃。没有装饰,没有花样,就是一个最朴素的框。
但妙处在于,这个框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被嵌入老榆木上预先挖好的浅槽里。嵌入时,秦建国用了最传统的鱼鳔胶——这种胶时间越长越牢固,而且不会像化学胶那样损伤照片和木头。
当相框完全嵌入,玻璃表面几乎与木头表面平齐时,奇迹发生了。那张1953年的老照片,那些模糊的人影、老旧的建筑,与木头本身的冰裂纹、岁月痕迹,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照片是静止的历史,木头是流动的岁月,两者结合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
王娟看着完成的作品,忽然说:“师父,我懂了……这根老榆木,就是哈尔滨的骨头。这张照片,就是哈尔滨的记忆。”
秦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哈尔滨。是所有在这里生活过、奋斗过的人的骨头和记忆。”
他把这件作品取名为《承》。既是大梁承重之“承”,也是传承之“承”。
接下来的一周,工作室同时进行着几项工作:准备送展的作品做最后养护,饭店的新订单开始设计,日常的小件木活也不能停。秦建国忙得脚不沾地,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累。相反,那种满院木头等着被唤醒的感觉,让他每天天不亮就自然醒,浑身是劲。
周四下午,沈从周派人来取展品。来的是一辆小货车,两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四件作品装箱。雷击木《根》、老榆木《承》,还有从饭店借来的《岭云》和《岁痕》的照片——原作太大,只能带照片和局部实物参展。
装车时,沈从周亲自来了。他看着打包好的木箱,对秦建国说:“秦师傅,展览下周开幕。到时候,你一定要来。”
“我一个木匠,去那种场合……”
“正因为你是木匠,才更要去。”沈从周打断他,“让那些专家、学者看看,真正的艺术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秦建国答应了。
送走货车,院子里忽然空了许多。李强有些不习惯:“师父,咱们最得意的几件都走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空了才好,”秦建国说,“空了才能装新的。”
他走到木料堆前,开始翻找。这次找的不是大料,是一些边角废料——有做《岭云》剩下的暴马子木碎块,有修整老房梁时劈下来的榆木楔子,甚至还有几块饭店项目用剩的贝母片边角。
“来,”他对两个徒弟说,“咱们做点小东西。”
“做啥?”王娟问。
“做点能放在手心里把玩的东西。”秦建国挑出一块拇指大的暴马子木,纹理如云卷云舒。“不用机器,就用刻刀,做最微小的东西。”
这是关老爷子传下来的另一个手艺——微雕。但秦建国不雕传统的山水人物,就雕木纹本身的延伸。在那块拇指大的木头上,他用刻刀顺着天然纹理,刻出更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让木头本身的肌理更加凸显。
李强和王娟也各自挑了一块料,学着师父的样子,在放大镜下开始雕刻。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鸽哨声。
黄昏时分,三件微雕完成了。秦建国的那块,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纹路如山川起伏。李强的是一块带疤节的榆木,他把疤节雕成了一只抽象的眼睛。王娟的最特别——她用一块极薄的贝母片,贴在小小的漂流木片上,贝母的虹彩与木纹交织,像江水映着晚霞。
秦建国把三件小东西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他说:“这东西,不卖。”
“那做啥用?”李强问。
“留着。”秦建国说,“等咱们老了,拿出来看看,就能想起今天这个下午。”
夜幕降临,师徒三人锁了院门,各自回家。秦建国走在胡同里,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染着斑驳的墙面。有邻居在院里吃饭,收音机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空气里有炒土豆丝的香味。
这才是生活,他想。粗糙的,温热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饭——小米粥,咸菜,还有中午剩的馒头。儿子在听广播,台灯下的小脑袋摇晃着。
“爸,邻居的刘奶奶今天问你了。”儿子抬起头说。
“问啥?”
“问你是不是那个上报纸的木匠。”儿子眼睛里有点骄傲的光,“我说是。”
秦建国摸摸儿子的头,没说话。吃饭时,妻子说胡同口老马家的儿子要结婚,想请他打对箱子当彩礼。
“行,”秦建国说,“用上次剩下的松木,我给好好做。”
“人家说了,不急,让你慢慢做。”妻子给他夹了块咸菜,“现在胡同里都知道,秦师傅做的物件,得等。”
秦建国笑了。这种“得等”,是对他手艺最好的认可。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妻子已经睡了,呼吸均匀。他想起京都那些精致的庭院,想起饭店那些光鲜的展厅,最后想起自己那个堆满木头的院子。
没有哪个更好,只有哪个更真实。
闭上眼睛前,他对自己说:明天,还得早起。那批新收的老椴木要开始阴干了,饭店的订单得画设计图,儿子的箱子也得抓紧……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梦里,满院的木头都在生长,发出春雨般细密的声响。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省文史馆的仓库里,那四件木作静立在昏黄的灯光下。《根》的两扇“窗”在暗处仿佛有光流动,《承》的冰裂纹在空气中继续延伸,《岭云》的照片里,云气似乎真的在飘动,《岁痕》的老木纹理,仿佛还带着旧日厂房的温度。
它们沉默着,等待着,等待着在展览上,与千万双眼睛相遇,讲述那些关于根脉、关于传承、关于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故事。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只有松花江的水声,穿过夜色,绵绵不绝。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木头们,会在光里继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