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这个直接、痛快、充满了江湖草莽气息的回答,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带着棱角与火气,猛地投入原本因先前的血腥而显得异常沉闷压抑的车厢氛围之中,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这反应似乎完全在杨子祥的预料之内,只见坐在后座的他,那张在窗外流动光影映照下显得格外深沉的面庞上,只见他缓缓地地摇了摇头,嘴角牵扯出些许无奈失望的复杂神情。
车厢内被一种微妙的寂静笼罩,只有引擎持续发出的低沉轰鸣如同背景噪音,填充着两人之间的空白。昏暗的光线下,杨子祥又深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仿佛携带着数十年江湖风雨的尘埃,里面混杂着他对这位师弟的理解、对其处境的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再次开口,声音在这种封闭而移动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语重心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千钧的重量:“汉彰,你的心情,你心里头憋着的这股子恨不得立刻喷发出来的邪火,我完全理解,感同身受。血仇得报,手刃仇敌,听起来是天经地义,是咱们江湖人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信条,确实是最快意恩仇的路子,能让人敬佩你是条汉子!”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冷峻的警示意味,“但是……”
“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王汉彰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单枪匹马、快意恩仇的愣头青了!在这天津卫的江湖里想要真正成事,立稳脚跟,尤其是对付袁文会这样成了精、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光靠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血勇之气是远远不够的!那叫莽撞,叫送死!必须要讲究策略,懂得权衡利弊,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该隐忍,何时该爆发!这里面,水深着呢,大有学问!我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你想不想听?”
“想!当然想!大师兄您快请讲,师弟我洗耳恭听!”王汉彰心里猛地一动,仿佛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
大师兄杨子祥在他心中,一直是智谋深沉、算无遗策的人物,若是他肯出手指点,或者亲自布局,对付一个仓皇逃窜的袁文会,那还不是如同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事情?
他立刻收敛了先前那副喊打喊杀的躁动,竖起了耳朵,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全然聆听的姿态。
只见杨子祥伸出三根手指,在随着车身微微晃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对着王汉彰那紧绷的后背方向,如同私塾先生授课般,缓缓地、一条一条地清晰阐述道:
“这下策,”他屈下第一根手指,语气带着明确的否定,“就是你刚才说的,亲自动手,白刃见红,带着一帮敢打敢杀的弟兄,直接扑到平安县去干掉他!这样做,固然最直接,最痛快,一时之间能让你这口恶气吐出来。但汉彰啊,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是没有道理的。万一失了手呢?万一那根本就是袁文会故意露出的破绽,设下的一个请君入瓮的死局,就等着你这头猛虎自投罗网呢?他经营多年,狡兔三窟,在平安县难道就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顿了顿,让王汉彰消化一下,然后继续剖析,将风险说得更透:“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谋划周全,运气也好,真让你得手了,亲手把袁文会给宰了。然后呢?在平安县那种人生地不熟、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闹出这么一桩惊天血案,一旦官方,甚至是更高层的人认真追查起来,你在那里无根无基,如何全身而退?如何擦干净屁股?到时候,仇是报了,心里是痛快了,可你自己呢?辛辛苦苦在南市打下的这片基业,刚刚有点起色的兴业公司和天宝楼,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一切可能就是万事休矣!为了一条老狗的命,搭上你自己和这么多兄弟的前程性命,这买卖,划算吗?你千万不能如此意气用事,草率行事啊!” 杨子祥语重心长,几乎是将下策的弊病掰开了、揉碎了,喂到王汉彰的耳朵里。
王汉彰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皱着眉头,一边操控着汽车在越来越繁华、路灯也逐渐亮起的城市街道上穿行,一边努力消化着大师兄这番与他素来行事风格截然不同的话。
大师兄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极力反对他亲自带人去动手,认为这种纯粹依赖武力的方式风险极高,简直是得不偿失。
道理,他是听懂了,那冰冷的逻辑像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可是,情感上,那股不亲手将袁文会碎尸万段就难以平息的、积郁已久的愤懑与仇恨之情,却像是最炽热毒火,依旧顽固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坐立难安。
不亲手宰了袁文会,这口憋了许久的恶气如何能顺畅地吐出来?这血海深仇,难道就这么轻飘飘地、隔靴搔痒般地假手他人?这和他王汉彰一贯的作风,实在相差太远!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和强烈的不甘:“大师兄,那照您这么说,亲自动手是下策,风险太大,是莽夫所为。那……您说的那个上策,又是什么?难道这世上,还有嘛能比亲手宰了他,更痛快、更解恨的办法不成?” 他实在想象不出,除了手刃仇敌,还有什么方式能称得上“上策”。
“上策?”杨子祥的眼中在车外流动的光影掠过时,闪过一丝精明的、如同修炼成精的老狐般幽深的光芒。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使得自己的话语能更清晰地传递到王汉彰耳中。“上策,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运用你绝对强大的势力、深厚绵长的人脉和雄浑无比的资源,从官面、经济、地盘、舆论等方方面面,去全面地压制、孤立、瓦解你的敌人。让他处处碰壁,寸步难行;让他众叛亲离,变成孤家寡人;让他从心底里感到绝望,看不到任何出路;让他内部自己先乱起来,斗起来!最终,让他彻彻底底地不敢再与你作对,甚至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不得不主动向你低头,忍辱负重地跑来向你求和!那才叫真正的威风,真正的解气!”
他描述的场景,确实让王汉彰心驰神往了片刻,但杨子祥随即语气一转,变得无比现实和冷静:“当然了……”
他拖长了音调,“这套路数,听着是过瘾,但以你目前刚刚起步,在南市才算初步站稳脚跟,羽翼未丰的阶段,还不具备这样压倒性的实力和全方位的条件。这需要时间,需要积累,需要机缘。我之所以先跟你说这个,就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用武力解决问题,是最直接,但往往也是最低级、后患最大的办法。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真正的督军大帅,亲自拎着枪上阵跟人拼命的?没有吧?”
大师兄这番反问,如同当头棒喝,让王汉彰猛地一个激灵。是啊,《战国策?魏策四》中确实有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层次完全不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然有无数人愿意为了大洋和前程去为他们卖命。自己若总是冲杀在第一线,确实落了下乘。
王汉彰听得心头发痒,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但又因为自身的局限而感到一阵无力般的沮丧。上策虽好,却如镜花水月,眼下根本用不了。而下策又被大师兄批得一文不值,风险巨大。难道就这么干看着袁文会逍遥法外,继续在暗处像条毒蛇一样给自己使绊子?
他急忙追问道,身体都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大师兄,这上策我用不了,下策您又不让用,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嚣张,躲在平安县看我们的笑话?您刚才明明说了有三策,除了这上下,中间肯定还有一个中策!那中策又是嘛?您快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急切和一种亟待找到出路的最后希望。
杨子祥的脸上,在车外忽明忽暗、流动闪烁的光影如同走马灯般掠过时,终于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掌握、成竹在胸的、带着深沉算计意味的满意笑容。他知道,火候到了,铺垫已经足够,是该揭开最后谜底的时候了。
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拉近了与驾驶座的距离,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车外无孔不入的夜风,或者冥冥中可能存在的耳朵听去一般,用一种清晰而缓慢的、带着无尽权谋意味的语调,吐出了四个千斤重般的字:“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