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那一嗓子，裹挟着尸山血海里泡出来的浓重煞气，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研究所里。
所有埋头于图纸和数据的研究员，都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惊愕地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钱振华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扶了扶老花镜，目光落在角落那堆被李云龙肆意践踏的废钢上。
那不是废铁，那是他和他团队一个多月不眠不休的心血。
“他娘的！”
李云龙走到那堆废钢前，军靴的铁掌毫不客气地踢在一块乌漆嘛黑的钢锭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老子在战场上拿命换日子，指望你们在后头给老子捣鼓出好枪好炮！”
“一个月！就给老子弄出来这些个烧火棍都不如的玩意儿？”
他伸出那根习惯了扣动扳机、指节粗大的食指，几乎要戳到钱振华的鼻梁上，唾沫星子喷了老专家一脸。
“林凡兄弟把你们当眼珠子护着，我看你们就是一群中看不中用的白面书生！”
“拿着全国省下来的钱，吃着特供的白面馒头，就他娘的在这儿给老子磨洋工？”
“说！你们到底行不行？！”
李云龙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子蛮不讲理的杀气，让周围几个年轻的研究员腿肚子都开始转筋。
“要是不行，趁早给老子滚蛋！”
“把这地方腾出来，老子自己带兵来炼！”
士可杀，不可辱！
钱振华这辈子都浸泡在钢铁和火焰里，当年在德国克虏伯工厂做学徒，都没受过这种指着鼻子的羞辱。
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是愤怒到极点的战栗。
他一把打开李云龙指着他的手，挺直了那因长期伏案而有些佝偻的腰杆。
“李元帅！”
钱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针，一字一顿。
“打仗，我们不如你！但搞科研，你，不懂！”
李云龙当场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风一吹就倒的老头子，居然敢顶嘴。
“科学，没有捷径！”
钱振华的眼睛也红了，他指着那些简陋却凝聚了他们全部心血的炼钢炉和实验设备。
“这不是和泥巴！不是你扯着嗓子吼两声，钢水就能听你指挥的！”
“林总工教我们的是科学的方法，是让我们自己长出能思考的脑子，不是当一个只会抄图纸的睁眼瞎！”
“你懂什么叫金属晶相吗？懂什么叫固溶强化吗？你除了会骂‘他娘的’，你还会什么？！”
“我操你……”
李云龙的火气“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教训过。
他蒲扇大的巴掌扬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钱振华那单薄的衣领。
“住手！”
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
赵刚带着警卫员闻讯赶到，看到眼前这一幕，魂都快吓飞了。
一边是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帅，一边是国家倚重的科学泰斗，这巴掌要是落下去，天都要被捅个窟窿！
警卫员们七手八脚地冲上去，用尽全力才把暴怒的李云龙从钱振华身上撕开。
“老李！你疯了！”赵刚死死抱住李云龙的胳膊，对着他低吼。
李云龙还在挣扎，胸膛像是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像铜铃：“老赵你放开！老子今天非得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老九！”
钱振华也被自己的学生们护在身后，他整理着被扯得不成样子的衣领，气得嘴唇发白，指着李云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整个研究所，气氛尴尬紧张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看着这两个分别代表着“枪杆子”和“笔杆子”的顶尖人物，如同两头即将决斗的红眼公牛。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都住口。”
林凡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李云龙，也没有看钱振华，只是径直走到那堆废钢前，蹲下身，拿起一块断裂的钢锭，仔细端详着犬牙交错的断裂面。
他的出现，像一盆无形的冰水，瞬间浇灭了现场的火药味。
李云龙的怒火，在看到林凡的那一刻，莫名就弱了三分，他喘着粗气，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钱振华也沉默了，脸上满是羞愧和委屈。
林凡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对钱振华说：“钱老，把你们最近三十二次实验的所有数据，都拿给我。”
钱振华一愣，随即让学生抱来了一大摞厚得像城砖一样的实验记录。
林凡没有批评任何人，也没有安慰任何人。
他就在那张堆满图纸的桌子前坐下，拿起笔，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演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云龙和赵刚站在一旁，看着林凡时而皱眉，时而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串他们完全看不懂的天书符号。
钱振华的团队则围在周围，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审判。
一个小时后，林凡放下了笔。
“问题出在退火工艺上。”
他抬起头，看向钱振华。
“你们注意到了铬和钼对钢材韧性的影响，但忽略了在1100度高温下，万分之三的微量元素‘钒’，对奥氏体晶粒的钉扎效应。”
“它导致了晶粒粗大，冷却后形成了大量的魏氏组织，所以钢材才会又脆又硬。”
林凡没有多做解释，他走到一块黑板前，拿起粉笔。
他的手速极快，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和符号，仿佛不是在画图，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推演。
复杂的晶格结构图，微量元素的分布模型，热力学曲线……
那些在科学家眼中无比枯燥的数据，在他的笔下，活了过来。
他们仿佛亲眼看到了钢水内部，微小的钒原子是如何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锁住了晶粒的生长，最终导致了整个材料的崩溃。
“我建议，下一炉，退火温度提高到1125度，保温时间缩短七分钟，冷却介质从油冷改为水雾混合喷射，喷射压力控制在0.85兆帕。”
他说的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不容置疑。
钱振华和他的团队，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感觉自己像一群刚学算术的小学生，在旁听一位大学教授讲解哥德巴赫猜想。
那个被他们团队忽略、甚至争论过是否该剔除的“钉扎效应”，林凡只用一个小时，就从海量的数据中揪了出来，并且给出了精确到可怕的解决方案。
这不是科学。
这是神学！
“林总工……这……能行吗？”钱振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有被点醒的激动，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凡笑了笑：“试试就知道了。”
钱振华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林凡那双年轻却平静得如同宇宙深空的眼睛，咬了咬牙。
“好！就按您说的办！要是再失败，我钱振华自己卷铺盖滚蛋！”
最后一次实验开始了。
研究所的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所有的参数，都严格按照林凡给出的标准进行调整。
当火红的钢坯被机械臂送入水雾喷射装置，发出一阵阵“嗤嗤”的声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云龙也不吼了，他像个门神一样杵在实验室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虽然他啥也看不懂，但就是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等待结果的三天，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第三天上午。
“成功了！成功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近乎疯狂的尖叫，从材料检测室里爆发出来！
紧接着，整个研究所都沸腾了！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手里挥舞着一张检验报告，疯了一样地冲了出来，脸上挂着泪水和狂笑。
“屈服强度950兆帕！延伸率百分之十八！冲击韧性……所有指标，全部达标！”
“甚至……甚至比林总工给的t1钢锭还要高出百分之五！”
轰！
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将手中的图纸和记录本扔向天空，纸片如雪花般纷飞。
钱振华跌跌撞撞地冲进检测室，当他亲眼看到那块在万吨水压机下仅仅是微微变形，闪烁着坚韧金属光泽的钢锭时，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再也绷不住了。
他捧着那份写满完美数据的检验报告，快步走到林凡面前。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华夏冶金界的泰斗，对着比他年轻几十岁的林凡，深深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林总工……我……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傲慢，向您道歉！”
老人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
“您教给我们的，不是鱼，是渔啊！是为我们华夏工业，立下了万世之基！”
李云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块让他都觉得心头发亮的钢锭，挠了挠头，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走到钱振华身边，吭哧了半天，才粗声粗气地说道：“那个……钱老头，刚才……是老子不对，嗓门大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一把搂住钱振华瘦削的肩膀。
“以后，你们就给老子玩命地造！要多少人，老子给你从全军调！要多少矿，老子带兵给你从地底下刨！”
“他娘的，有了这玩意儿，以后老子开着咱们自己造的坦克，看哪个狗日的还敢在咱们家门口龇牙！”
第一块完全由华夏科学家自主研发的“一号特种钢”诞生了。
这块小小的钢锭，宣告着“火种”计划，终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燃起了第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光。
林凡看着欢呼的人群，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钢，只是一切的开始。
是工业的骨骼。
但一个真正的强国，还需要更精密的大脑和更强健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参谋匆匆跑了进来，神色凝重地递给林凡一份加急电报。
“林总工，莫斯科急电。”
林凡打开电报，目光扫过，眼神微微一凝。
电报内容很简单：为庆祝华夏取得的伟大胜利，加强两国兄弟般的情谊，苏方决定派遣以航空工业部部长图波列夫为首的专家代表团，前来“参观”和“指导”我国的工业建设。
林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指导”是假，来摸底，甚至来使绊子，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