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晒场东角,七百二十袋粟米还整齐堆着。陈麦穗站在田埂边,手里换了支新削的炭笔。昨夜那支笔尖磨钝了,她顺手插进鹿皮囊侧口,没再看一眼。
阿禾带着那名随从走向犁地。那人脱了外袍,袖子卷到肘部,脚踩在湿土上有些踉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又抬头望向远处正在套牛的农人。
“先学整地。”阿禾说,“深浅要匀,翻得不净,种子扎不下根。”
陈麦穗没走近,只远远看着。她转身走进学堂前坪,见昔日儒生已站在讲台旁,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他穿粗布短褐,发用麻绳扎起,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罗马商人站在陶板前,目光停在囡囡写的那句话上:“我要制天下最好的犁,教天下最苦的人吃饱。”他伸手摸了摸刻痕,指尖蹭过“饱”字最后一笔。
耶律齐走过来,低声翻译过去。商人转头看向儒生:“你们教诗?”
儒生点头:“今日早课,《诗经·七月》。”
“秦人也读诗?”商人语气里有疑惑。
“我们不仅读诗。”儒生把竹简摊开,“我们也种地。‘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这说的是正月修农具,二月开始耕作。诗不在书斋,在田头。”
他走出学堂,指向正在翻土的随从:“那就是‘馌彼南亩,有妇馌之’。送饭到田里,是生活,也是诗。”
商人皱眉,似乎还在想这话的意思。他看了看手中的竹简,又看向田里弯腰扶犁的人。
陈麦穗走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一道沟垄的形状。“犁深一寸,墒情够三天。土色偏黑,保水;发白,就得浇水。”她说完,看向随从,“你来试试。”
那人走过来,双手握住犁柄。牛往前一冲,他没站稳,犁头歪进旁边土里。围观的织妇中有轻笑声,一个老农摇头:“手太软。”
“再来。”陈麦穗说。
这一回慢了些。犁头入土,拉出一条不算直但连贯的沟。那人喘着气,额上出了汗。
罗马商人盯着那道沟,忽然问:“这就是你们要教的?不是什么秘法?”
“秘法在每天下地。”儒生接过话,“在知道什么时候翻土,什么时候播种,也在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商人沉默片刻,转向儒生:“你能教我读这首诗?”
“能。”儒生递过竹简,“但你要先认字。”
耶律齐开始一句句翻译。商人跟着念:“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他发音不准,舌头打结,却一遍遍重复。
陈麦穗离开田埂,走到陶板前。她取下一块小陶片,用炭笔写下两个字:合、心。然后举起它,对围拢的孩子们说:“今天不单学耕田,也不单学写字。我们要让不同地方的人,听得懂彼此的话。”
一个女童举手:“麦穗姨,那我也能跟他说我想当织娘吗?”
“你能。”陈麦穗把陶片交给她,“你写下来,让他看。”
女童低头认真刻字。旁边几个孩子也围上来,争着要写自己的志向。有人写“我要会算粮账”,有人写“我要教妹妹识数”。
罗马商人走过来,看着孩子们刻字。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蜡板,用铁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痕迹。耶律齐看了一眼,轻声说:“他在记这些字的写法。”
“让他记。”陈麦穗说,“只要他明白,这不是拿来换东西的工具,而是让人活得明白的东西。”
太阳升高了。田里的沟越拉越长,随从的动作也渐渐稳了下来。犁出的土块翻得整齐,不再碎散。
儒生坐在学堂门槛上,开始教商人执笔。他握住对方的手,在沙地上写出一个“耕”字。“这是种地的耕。”他说,“也是劳作的耕。”
商人试着自己写。第一笔歪斜,第二笔重了些。他写了三遍,才勉强成形。
“不错。”儒生说,“字要练,心也要练。”
“心?”商人抬头。
“你想做的事,得靠手去做,也得靠心去守。”儒生指了指陶板,“他们写下志向,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忘了。”
商人站起身,走到陶板前。他在囡囡那句话下面,慢慢写下一行字。笔画僵硬,但看得清是汉隶:“愿天下无人饥。”
孩子们围上来,有人念出声。织妇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中年妇人笑着说:“他会写咱们的话了。”
陈麦穗走过去,舀来井水,抓一把新收的粟米放进粗陶碗里。她把碗架在小炉上,火苗舔着碗底。水开了,米粒在水中滚动,粥香慢慢散出来。
她盛了五碗,递给罗马商人、儒生、随从、阿禾和一个织妇代表。
“同喝一碗水,同吃一粒米。”她说,“味道一样,心就近了。”
没人说话。他们都低头喝粥,热气升到脸上。
陈麦穗端起另一只空碗,舀了半碗清水。她走到晒场中央,高高举起。
“今日无酒,只有清水。”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敬天地,敬劳作,敬所有愿意低头种地、抬头读书的人。合则兴,分则衰。敬,天下一心。”
众人肃立。有人跟着举起碗,有人把手按在胸口。田里的牛停下脚步,赶牛的老汉也站直了身子。
罗马商人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地。他起身时,眼眶有些红。他从怀里取出那张写着“罗玛”的纸,展开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放在陶板前。
儒生走过去,拿起一支炭笔,在陶板空白处写下四个大字:诗耕同道。
他回头对陈麦穗说:“我愿留下来,继续教。”
她点头:“明日就开始编新课。”
太阳照在晒场上,金黄的谷粒泛着光。随从脱了鞋袜,赤脚踩进泥里,跟着阿禾学如何判断土质。他的脚底被石子硌了一下,但他没抬起来。
织妇们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一个说:“咱们写的字,胡人都学。”另一个笑:“那以后他们也得吃咱们种的粮。”
陈麦穗站在原地,左手搭在鹿皮囊口。艾草绳垂在腕边,边缘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她看见远处山梁上有个人影站着。那人穿深色长袍,手里提着一只布袋,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
她眯起眼看了几息,那人转身走了,消失在坡后。
她没动,也没喊人。只是把炭笔从囊里拿出来,吹掉笔尖一点灰。
笔尖已经有点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