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陶片上,炭笔的痕迹清晰可见。招弟的手还按在自己写的字上,指节微微发紧。其他孩子也低头看着膝上的陶片,有的还在改,有的已经停笔。
陈麦穗从讲台前走下来,脚步很轻。她走到一个男孩身边,看他写的是“我想当里正”,便问:“为什么想当里正?”
男孩抬起头:“因为里正能管事。”
“管什么事?”
“管分地、管收粮、管打人。”
旁边一个女孩小声说:“我阿娘说,里正还能决定谁家孩子可以上学堂。”
陈麦穗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三十个织妇身边。她们站在墙边,有的抱着布卷,有的手里还缠着麻线。有人低声问旁人:“这‘心术’到底是个啥?能教人多纺一匹布吗?”
没人回答。
她走到教室最后面,拿起一块干净的陶片,在上面写下四个字:心要正,术要实。
然后她转身,声音不高也不低:“刚才你们写的,不是梦话,也不是讨我喜欢。是我问你们——你愿意为哪件事吃苦?吃十年的苦,二十年的苦,哪怕到最后也没做成,你还愿不愿意?这才是志向。”
屋里安静下来。
她举起步中那块陶片:“我十二岁那年饿得啃树皮,只想着明天能不能喝上一碗稀粥。后来我学会了堆肥、引水、留种,发现我不光能让自己吃饱,还能让别人不挨饿。那一刻我才明白,活着不只是活着,是要做点什么。”
一个老妇人开口:“可我们女人一辈子就在灶台和田里转,能做什么大事?”
“大事不是官做得才算。”她说,“教一个孩子识字,救一条沟渠的庄稼,让一家老少吃上干饭,都是大事。心术第一课,就是让你看清自己手里的东西,别被人一句话就吓退了。”
她走回前排,目光落在囡囡身上。
囡囡一直低着头,手里的炭笔没有放下。她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腕露出一小截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她突然抬头,把陶片举起来,递向麦穗。
麦穗接过,看了一眼,转身面向所有人。
“你们听听她写的是什么。”
她举起那块陶片,声音稳:“我要制天下最好的犁,教天下最苦的人吃饱。”
没有人笑。
三十个织妇互相看了看,有人眼睛眨了一下,有人把手里的麻线攥得更紧。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走上前,拍了拍囡囡的肩膀:“这话我说过吗?我没说过?那我现在说——我帮你。”
另一个年轻些的笑了:“将来你造出新犁,先借我家用三天!”
“借不行,送都行!”有人接话。
笑声起来了,不大,但真实。孩子们也跟着笑,有几个还鼓掌。囡囡的脸红得像傍晚的天,但她没有低头,也没有躲。
陈麦穗看着她,又看看那些织妇。
“你们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她问,“不是我要当官,不是我要发财,她说的是——让最苦的人吃饱。这种志气,不是狂,是勇。这个世道压了女人太久,可今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敢站出来说这句话,你们觉得她是做梦?”
没人应。
“我不是。”一个男孩忽然站起来,“我也想学怎么帮人吃饱。”
“那你记住,”她说,“帮忙不是一句空话。你要学会算产粮,懂节气,会修渠,还要不怕别人说你‘多管闲事’。心术不是教你耍手段,是教你别在最难的时候松手。”
一个织妇问:“那要是做了,也没人认呢?”
“认不认不重要。”她说,“你在做,就是真的。”
屋外传来牛叫声,晒场上有人吆喝。阳光移到了墙上,“耕读传家”四个字亮了一角。一个孩子小声念了出来,接着第二个也跟着念。
声音慢慢大起来。
囡囡坐在那里,手指紧紧捏着炭笔。她悄悄摸了下袖中的青铜小镰刀,冰凉的金属贴着手腕。她没动,只是把背挺直了些。
陈麦穗走回她身边,蹲下来,和她平视。
“你真想做这件事?”她问。
囡囡点头:“我想让所有像我娘那样的人,不用再饿着肚子赶路。”
“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我知道。”她说,“比从这里走到长安还远。”
“那你怕不怕?”
“怕。”她声音低下来,“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陈麦穗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指尖有点粗糙,带着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茧。
她站起来,对所有人说:“心术的第一步,是承认自己弱,也相信自己能变强。你们今天写下的话,不一定明天就能实现。但只要你不撕它,不烧它,不把它忘在炕角,总有一天,它会推着你往前走。”
一个织妇忽然说:“我昨天还在想,学堂教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我觉得,有用。至少我的娃知道了,他可以想 bigger 的事。”
“不是 bigger。”陈麦穗纠正,“是更深。你想得深,做的事才不会浮。”
她拿起囡囡那块陶片,放在讲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招弟写的“第一个会画地图的女子”,再过去是男孩写的“我要守边关”。
“这些字不值钱。”她说,“但它们比铜钱金贵。因为它们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一个孩子问:“麦穗姨,你小时候写过这样的字吗?”
她摇头:“我没有纸,也没有人教我写。我是摔了很多跤以后,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她说,“我只是希望你们比我早十年明白。”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然后,一个织妇带头鼓掌。一下,两下,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声音不大,但在土墙之间来回撞,显得很沉。
陈麦穗没有笑,也没有动。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讲台上的那些陶片,仿佛在数每一道笔画。
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左腕上。艾草绳的颜色淡了,边缘有些发焦,像是昨夜靠近火盆时不小心燎到的。她没去碰它,任它挂在那儿。
鹿皮囊斜挎在肩头,里面装着新的炭笔、几块备用陶片,还有昨日儒生交来的农事记录。她伸手进去摸了摸,掏出一支笔,递给囡囡。
“明天开始,你每天记一件事。”她说,“记你看到的问题,想到的办法。不用写得多好,只要是真的。”
囡囡接过笔,双手捧着。
“我会写的。”她说。
“我相信。”
窗外,晒场上的谷粒翻了个遍,有风掠过,带起一阵细尘。一个孩子跑进来,说是牛犋坏了,要找人修。陈麦穗应了一声,却没动。她看着囡囡低下头,重新拿起陶片,把刚才那句话又描了一遍。
笔画比之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