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外小路还蒙着一层灰白。陈麦穗推开屋门,没进家院,径直往东头走。她腰间的鹿皮囊鼓着,里面是昨夜钉在围栏上的那块布,已经干了。她没再看它,只将它贴身收好。
工地边上,那根插在土里的铜杖还在。她走过去,握住杖身,拔出来又重新插进更深的地方。泥土松动,发出闷响。
她蹲下身,从囊中取出一把小锄,在祠堂墙角的青砖上划了一道。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早晨格外清楚。她站直身子,说:“今天起,这地方归‘经纬学堂’。”
没人应声。远处有鸡叫,风卷起地上的碎草。她转身走向堆石料的空地,看见几双草鞋印留在泥里,新踩的,朝向工地。
赵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拄着铜杖,走得慢,走到陈麦穗面前停住。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他绕到祠堂正门前,把铜杖往地上一顿,开口喊:“我赵德,奉郡守令,拆祠扩学!”
话音落,他抬手,一锤砸向屋檐下的瓦片。瓦裂开,掉下来摔成几块。尘土扬起,落在他肩上。他没拍,又砸第二下。
几个年轻后生从角落跑出来,拿着工具,站在原地不敢动。赵德回头瞪他们一眼:“愣着干什么?这是官令,不是私事。”
有人开始动手撬砖。另一些人去搬梁木。动静渐渐大起来。
三十名织妇是结伴来的。她们背着扁担,带着绳索,走到石堆前就分工。两人一组抬条石,三人合力拖木梁。李寡妇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人拉住她胳膊。她喘了口气,笑了:“从前跪着拜神,现在站着搬墙——我宁可累点。”
周围的人跟着笑。笑声传到另一边,连正在砸墙的赵德都侧了下脸。
一块大砖被撬下来,露出后面埋着的陶罐。有人打开盖子,倒出一堆谷粒,早就霉了。赵德看了一眼,说:“祖宗留下的,不是用来压墙角的。往后供饭,不如供书。”
他说完,亲自把陶罐抱走,放进学堂旧屋的柜子里。
中午时分,阳光晒得地面发烫。石料堆得整整齐齐,木梁也码好了。陈麦穗坐在树荫下喝水,袖口磨破了一处,手指沾着灰。
阿禾没来。她派去盯村外小路的人还没回信。但陈麦穗没抬头张望。她知道,只要工不停,就是赢。
下午,新地基打了线。工匠们开始砌墙。泥浆桶摆在路边,有人舀起一勺抹上砖面,动作熟练。一个老妇人抱着一摞旧书走来,放在新搭的木架上。“这是我男人留下的账本,”她说,“能当教材用。”
陈麦穗点头,接过书,一本本摆好。
太阳偏西,祠堂塌了半边。屋顶陷下去一块,梁柱歪斜,但正门还立着。赵德让人留下那扇门,说:“不全拆,也算有个念想。”
他靠在门框上休息,掏出一块旧布,轻轻盖住墙角的小祖龛。没人说话。他低声说:“爹,孙儿们读书声,也算香火吧。”
说完,他拄杖起身,走了。
天快黑时,新学堂的主梁上了位。木匠敲紧最后一颗钉,跳下梯子。人群聚在门口,等陈麦穗。
她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块匾。四个人上前扶梯,她亲自爬上去,把匾挂上横梁。木钉敲进,发出三声钝响。
她下来,站在人群前。有人点亮了火把,光映在她脸上。她抬头看着那四个字:**经纬学堂**。
“从今天起,这里不止教识字。”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清了,“也不止教织布、算账、认药方。”
她停了一下。
“更教……如何活得像人。”
火光晃了一下。没人出声。风吹过新挂的布幡,拍在木梁上。
第二天一早,第一批学生来了。不是孩子,是妇人。她们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带着邻居的妹妹。有人拎着干粮,有人背着水壶。一个穿粗布衣的女人站在门口,问守门的织妇:“我能进去吗?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
织妇点头:“能。只要你愿意学。”
女人走进去,脚步很轻。她在教室门口停下,看着墙上新写的字:**一横为经,一竖为纬;一人学会,众人得光**。
她伸手摸了摸那个“光”字,指尖蹭掉一点粉灰。
陈麦穗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一个个进门。她没说话,只是把铜杖插在台阶旁的土里。杖身微微倾斜,影子落在新铺的地砖上。
李寡妇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这是咱们定的课表。早上识字,下午讲农事和医理,晚上轮值守学堂。”
陈麦穗接过,展开看了一遍。她指着第三日的一格:“这时间空着。”
“留着的。”李寡妇说,“你说要请人来讲‘怎么说话不算错’。”
“不是说话。”陈麦穗摇头,“是讲‘怎么不让别人替你说话’。”
李寡妇想了想,笑了:“那得写长点。”
她拿笔在纸上改,墨迹晕开一小块。
傍晚,胡商的驼队出现在村口。领头那人穿着深色长袍,背着竹篓,手里牵着一头小骆驼。他走到工地前,看了看倒塌的祠堂,又看了看挂着新匾的学堂。
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图,递给门口的织妇。
织妇展开一看,是张地图,画着几条河与山道,边上标注着几个村子的名字。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女子能走的路,不该只有井台到灶房**。
她拿着图往里走,经过陈麦穗身边时,低声说:“胡商送的。说是有用。”
陈麦穗接过图,手指抚过那些线条。她认出其中一条是去年她带人挖通的沟渠,另一条是通往邻县的贩布小道。
她把图摊在桌上,用四块石头压住边角。
窗外,钉在围栏上的那块布又被风吹了起来。一角翻飞,拍在木条上,发出啪的一声。
火把熄了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