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照在铜杖顶端的犁沟纹上。那道纹路昨天还埋在土缝里,今天被擦得发亮。陈麦穗的手搭在杖身上,指尖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
她把铜杖拔了起来。
动作不快,但所有人都停了笔。李寡妇捏着炭笔的手悬在竹片上方,囡囡抬起头,眼睛盯着她。
“这根杖,昨夜站了一宿。”陈麦穗说,“今早,该它说话了。”
她转过身,走到囡囡面前。囡囡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碰到了木桌,发出一声轻响。她没管,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站着。
陈麦穗举起铜杖,用顶端轻轻点了点她的左肩。一下。又一下。第三下。
“今立‘妇学堂’,授你为首徒。”她说,“你可愿带姐妹们,走出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囡囡抬头。她的眼睛有点湿,声音却稳:“我愿。”
陈麦穗把手放下。铜杖垂在身侧,影子落在泥地上,像一道新开的沟。
棚子里静了一会。然后李寡妇突然站起来,把写了一半的竹片拍在桌上。“麦穗姐,我也要进学堂。”她说,“我要学算账。去年织坊多算了我三尺布的钱,我不敢争。”
旁边一个年轻妇人跟着说:“我要学看地契。我家田分了多少亩,从来没人跟我说清楚。”
“我要学酱方!”另一个接话,“我家孩子吃了坏酱拉肚子,我想知道怎么防。”
声音一个个冒出来。有人想学记雨水天数,有人想学会算工时,还有人说要学辨药草,免得再吃错东西送命。
陈麦穗没有打断。她听着,点点头。
等声音落下来一点,她说:“你们每人都有一双手,一双脚,一颗心。手能织布,脚能踩犁,心呢?心不该只装柴米油盐——也该装个‘为什么’。”
她走到墙边那块木板前。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命”字,是昨天留下的。
“明日我们写‘命’字。”她说,“可今天,我要问你们——你们的命,是谁写的?”
没人立刻回答。
过了几息,最年长的那个织妇站起身。她是阿禾从前带过的老手,脸上有道旧疤。她看着陈麦穗,声音不大,但清楚:“我自己写。”
这句话像敲了下铜锣。接着又有两个人站起来,说一样的话。再后来,好几个人一起开口。
陈麦穗没笑,也没动。她只是把铜杖递向囡囡。
囡囡接过,双手捧着。她走到屋子中间,把铜杖往地上一顿。
“妇学堂,立三则——”她喊。
第一声落下,杖尖磕在地面。
“一则勤——手不停,心不懒!”
第二声更重。
“二则勇——不怕问,不怕错!”
第三声震得棚顶灰尘落下一点。
“三则不弃——一人学,众人帮;一人困,众人扛!”
最后一句说完,她举着铜杖站着,胸口起伏。
没人说话。
然后李寡妇忽然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弃!”她喊。
“不弃!”另一个跟着叫。
“不弃!不弃!不弃!”声音连成一片,撞在棚壁上又弹回来。梁上的麻雀受惊,扑腾着飞出去,翅膀扫过挂在架子上的字布,红底黑字晃了一晃。
外面传来掌声。
众人回头。胡商耶律齐站在门口,两只手还在拍。他今天没牵骆驼,背上背了个旧布囊,衣服沾了些灰。
他走进来,笑着点头:“麦布使,我耶律齐走南闯北,没见过女子立学堂。今日见了,佩服。”
他解开布囊,从里面取出一卷布。颜色深红,布面泛着细光,和她们平时用的粗麻完全不同。
“这是我从西域带来的驼绒布,值百匹粗麻。”他说,“今日全捐——就为这‘勤、勇、不弃’六个字。”
他把布放在铜杖前,弯腰行礼。
棚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有人捂住了嘴,有人盯着那卷布,像是不敢信。
陈麦穗看了那布一眼,点头:“好。这布,将来做成学袍,谁学得好,谁穿上。”
耶律齐咧嘴笑了。他直起身,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说:“下回我带墨石来!你们的字,该写在纸上!”
他走了。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见。
棚子里的人还在看着门口的方向。那个拿布的老妇人慢慢蹲下,伸手摸了摸那卷驼绒布。她的手指很糙,碰上去像刮在绸子上。
陈麦穗走到墙边,拿起一支炭笔。她看了看囡囡,又看了看那些坐着的妇人。
“今天的课还没完。”她说,“首徒已立,规矩已定。现在,我们开始第一课。”
囡囡握紧铜杖,走到前面站好。
陈麦穗说:“你来教。”
囡囡吸了口气。她把铜杖插在自己脚边,让它立着。然后她拿起炭笔,在一块空木片上写下两个字。
“第一个字——勤。”
她转身面向大家,声音比刚才更稳:“每天来,不管下雨还是刮风。不来,就是丢了这个字。”
她顿了顿,继续说:“第二个字——问。不懂就问,问到懂为止。没人会笑话你。”
她指着李寡妇:“你昨天问我‘经’字那一竖为啥不能歪,我答不上来。今天麦穗姨教了我,我才能讲给你们听。所以,问不可耻。”
她把木片翻过来,写下第三个字。
“第三个字——帮。你会的,教不会的。你不会的,别人教你。我们不是一个人在学。”
她说完,回头看陈麦穗。
陈麦穗点头:“讲得好。”
李寡妇忽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竹片,递给旁边一个年轻妇人。“这是我记的布价变化。”她说,“你要是想学算账,拿去看。”
那妇人接过,低头看了一眼,也掏出自己的竹片:“这是我记的井水深浅,每月初一量一次。”
她们开始交换竹片。一个传一个,最后连最角落的人都参与进来。有人拿出皱巴巴的布条,上面画着田块形状;有人翻开破旧的包袱,里面包着一小堆不同颜色的土。
陈麦穗站在边上,看着她们。
囡囡走过来,小声问:“接下来教什么?”
陈麦穗看着那根插在地上的铜杖。顶端的犁沟纹正对着门。
“明天教‘命’字。”她说,“今天,先让她们把自己的事摆出来。”
她走到中间,拍了两下手。
“都听着。”她说,“把你们想学的,写下来。写好了,贴在这面墙上。”
她指了指那面空墙。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一百条。”
没人犹豫。她们纷纷低头,拿起炭笔,在竹片、布条、旧木片上写起来。
囡囡站在铜杖旁边,看着这些人。她伸手摸了摸杖身,发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划痕。不深,但清晰。
她没擦,也没问。
外面的天光慢慢移过来,照在那卷驼绒布上。红色的布面映出一点金光,像火苗刚点起来的样子。
李寡妇写完了自己的条子,走过去贴在墙上。她退后一步看了看,又上前把条子往上提了提,让它在中间位置。
其他人也陆续走过去贴。
墙上的字越来越多。
写得歪的,写得慢的,写错又改的,都没人笑。
陈麦穗站在最后面,看着那堵墙。
她听见炭笔划过竹片的声音,听见布条贴上土墙的轻响,听见有人低声念自己写的字。
她抬起手,摸了摸左腕上的艾草绳。
绳子有点松了。
她没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