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移到《女诫》残卷的“德”字上时,陈麦穗正把炭笔塞回发髻。她蹲在田埂边,指甲缝里还沾着炉灰,听见脚步声从布市口传来。
来人是郡守的随吏,穿皂衣,佩木牌,手里捧着一方布巾裹住的东西。他走得急,额角沁汗,停在织坊门前喘了口气,才将布巾打开。
里面是一面完整的玻璃镜,边缘打磨光滑,映出清晨的天光和人影。
“郡守大人取走此物,为证公道。”随吏说,“他已动身去博士宫。”
陈麦穗没抬头。她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茧,慢慢站起身,拍了拍短褐上的土。阿禾从屋里出来,看见那面镜,眼神一紧。
“他们又要闹了?”
“不是闹。”陈麦穗声音平,“是该有个说法了。”
随吏走了。风卷起地上的竹简碎片,吹进沟渠。她站在原地,望向郡城方向,没再说话。
——
博士宫前,石阶宽阔,儒生们列坐讲经。晨读声如潮水般起伏,诵的是《礼记·内则》:“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话音未落,外庭传来通报。
“陇西郡守到!”
众人抬头。郡守独自一人走进来,不带仪仗,不鸣鼓锣。他年近五十,身形瘦削,穿深青官袍,腰间悬印绶,手中托着那面玻璃镜。
他径直走到庭院中央,抬手将镜举高。
“诸位日日讲‘修身齐家’,可知临洮有农妇制此镜,为老者梳发、为小儿辨痘?”
儒生们愣住。有人欲起身行礼,却被他目光止住。
“此物出自山石,成于炉火,非金非玉,却能照人面目。”他扫视全场,“你们称其为妖器,可它照出的,可是你们的脸?”
一片寂静。
一个年长儒生颤声道:“妇人干政,悖逆纲常。此器虽巧,然颠倒阴阳,恐招天罚。”
郡守冷笑。“秦法何在?《工律》明载:凡技艺利民者,官府赏之。你等口口声声礼教,可曾下过田?见过饥民抢食草根?”
那人张口结舌。
又有一人低语:“此乃妇人所造,不合祖制。”
“祖制?”郡守厉声,“秦始皇修驰道、铸铜人,可曾问过妇人能否动土?今日我陇西女子能制器、能耕田、能救人命,为何不能立言?”
他猛然转身,手臂一挥。
玻璃镜砸在青石地上,清脆一声响,碎成数片。
众人大惊,纷纷后退。
郡守低头看着散落的碎片,一字一句道:“若此为妖,那便让这‘妖’照破你们闭目塞听之心!”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竹令,展开宣读:“自即日起,陇西辖内,凡女子愿习字、算术、匠艺、营生者,里正不得阻拦,学堂须纳之。官府拨简牍笔墨经费,由布市统管发放。”
场中鸦雀无声。
年轻弟子们低头盯着地面,有人悄悄伸手,在竹简上刻下“照痘”二字。年长者脸色铁青,却无人敢出声反驳。
郡守收起令书,环视一周。“秦以法治国,不以私言困人。若有不服,可上书御史台。但在陇西一日,我便守此令一日。”
他说完,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未再回头。
——
消息传回赵家村时,已是午后。
陈麦穗正在晒酱坛边记录发酵天数。阿禾快步跑来,肩头还带着尘土。
“成了。”她说,“郡守在博士宫当众摔镜,颁了令。女子可以学字,可以制器,官府还要给笔墨钱。”
陈麦穗停下笔。她把陶片放在坛沿上,站直身子,望向远处。
那边山路蜿蜒,通向郡城。一辆牛车正缓缓驶出城门,车上插着一面小旗,写着“令行陇西”。
她没笑,也没动。只是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出一粒新麦种,攥在掌心。
阿禾喘匀了气,又说:“博士宫里有人记下了‘玻璃可诊病’,还有两个年轻儒生问了织坊的位置,说想来看看。”
陈麦穗点点头。
她转过身,走向织坊。门板敞开着,里面堆满待烧的石英砂和碱料。几个织妇围在桌前,用炭笔描摹玻璃杯的形状。
“麦穗姐。”李寡妇抬起头,“我们……真的能去学堂?”
“现在还不能。”她说,“但明天可以开始识字。我来教。”
“你怎么会?”
“我在布市账本上认的。”她拿起一支炭笔,“一个一个,总能学会。”
屋内静了一瞬。接着有人翻出旧竹片,有人找来毛笔头,还有一个小姑娘抱着父亲留下的算筹跑了进来。
阿禾站在门口,忽然说:“里正来了。”
赵德拄着铜杖走近,脸上皱纹比往日更深。他站在织坊外,没进来,只看着里面的光景。
陈麦穗走出来。
两人对视片刻。赵德从怀里掏出一块竹片,递给她。
上面写着一行字:“女子习字,合乎民心。”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背影有些晃,但步伐坚定。
——
三日后,第一批简牍运到。
是郡守亲批的松木简,共二十卷,另附墨块五块、毛笔十支。押送文书的人说,这是陇西头一次将笔墨拨给民间女子专用。
陈麦穗带着织妇们在布市空地搭起棚子,挂上一块木板,用炭笔写下三个大字:习字堂。
第一天来了十二人。第二天十七人。第三天,连邻村的妇人都背着孩子赶来了。
她们坐在矮凳上,手握炭笔,照着木板一笔一划地写。
有人写得歪斜,有人反复涂改。一个小女孩把“人”字写成了“入”,引来轻笑。但她不恼,重新写了一遍。
陈麦穗站在前面,指着木板:“这个字念‘人’。天地之间,人人平等。不分男女,不分贵贱。”
底下安静下来。
风吹过棚顶,掀动木板一角。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些低头写字的手上。
她们的手粗糙,有裂口,有烫伤,也有长期揉面留下的厚茧。此刻却稳稳地握着笔,一笔一划,像犁开土地那样认真。
阿禾坐在角落,翻看郡守送来的文书副本。她突然抬头。
“麦穗,你知道吗?郡守摔镜那天,私下对随吏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我母曾以针灸活人,却因是女子,不得入医署。今日之事,也为她讨个公道。’”
陈麦穗怔住。
她望向棚外。远处山梁上,几株野菊在风中摇晃。一只麻雀飞过,落在晒酱坛沿。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泥地上,正与那些伏案写字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棚子里响起细碎的声音。有人念出声:“人……民……天……”
那是她在布市墙上写过的三个字。
还没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