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在轮回镜中不过是弹指一瞬。
京城,卯时。
天光未亮,长街寂静,唯有林府门前,早已蜿蜒出一条无声的长龙。
队伍的尽头,一个青年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八品官袍,正亲手将一个个白白胖胖的热馒头,递入一双双或干瘦、或龟裂的手中。
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
二十岁的林澈,身形挺拔如松,眉眼褪去了稚气,沉淀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温润与沉静。
“慢点吃,还有热汤。”
这馒头,他一发,就是十年。
京城的乞丐流民换了一批又一批,但这口施粥赠馒头的大锅,却从未冷过。
突然,一阵刺耳的马蹄声与呵斥声,如同一把尖刀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
“一群臭要饭的,挡了爷的路,瞎了你们的狗眼!”
一辆无比华丽的马车蛮横地冲撞而来,驾车的恶奴挥舞着长鞭,在人群中肆意抽打。
啪!
一声脆响,一个躲闪不及的老乞丐被鞭子抽翻在地,额头顿时见了血。
那恶奴犹不解气,跳下车,抬脚便朝老乞丐心口踹去。
“官邸门前,聚着你们这等污秽!晦气!”
他啐了一口,鞭梢一转,遥遥指向那个发馒头的青年,满脸鄙夷与不屑。
“还有你!堂堂朝廷命官,竟与这些蛆虫为伍,简直是我朝的耻辱!”
排队的流民们眼中含着怒火,却死死压抑着,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缩。
那是权势。
他们惹不起的权势。
林澈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动怒,只是将手中的馒头筐放下,缓步上前。
在所有人注视下,他弯下腰,将那个浑身发抖的老乞丐亲手扶起,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替他擦去额角的血污与尘土。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身,转向那名气焰嚣张的恶奴。
“道有阴阳,路有左右。你走你的阳关道,他们过他们的独木桥。”
“何必,恶语相向?”
“我……”
那恶奴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正要仗着主家威势发作,车帘猛地被一只手掀开。
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探出头。
“住口!”
“那是‘林疯狗’!你想死吗?!快走!!”
恶奴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跳上马车,仓皇逃离。
林澈转身,对着那受惊的老乞丐温声说道:
“老人家,没事了。”
“来,领今天的馒头吧。”
……
忉利天,轮回镜前。
哪吒看得痛快:“什么东西!在林澈面前也敢撒野!”
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里金光大盛,嘿嘿直笑。
“这小子,有点意思。”
“他心里有杆秤,比俺老孙的棒子还准。你敬他一尺,他还你一丈。
你敢动他护着的人,那他的手段,可就不是馒头和热汤了。”
“这股劲,对俺老孙的胃口!”
杨戬的三只神眼,也透出一丝罕见的赞许。
十年饮冰,善心未凉。
这十年,林澈的善,不是挂在嘴边的标榜,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唯有普法天尊,看着镜中那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发出了一声比九幽寒风更刺骨的冷笑。
“你们,都看浅了。”
“用几个馒头收买底层愚民之心,用酷烈手段攻讦朝堂百官,博一个‘青天’之名,树一个‘刚正’之威……”
“你们真以为,他图谋的,只是区区人间宰相之位?”
“他在‘炼心’,更是在‘炼道’!”
“他以凡人之躯,汇聚万民愿力,凝聚朝堂官威,这便是最纯粹的人间‘气运’!
他正试图用他那套可笑的‘善恶’准则,于天道法理之外,强行凝聚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人间道’!”
“此乃窃天之行!是动摇三界法理根基的‘异端’!其罪,远胜魔头作乱!”
“他不是在行善,他是在用‘善’这把最锋利的刀,从根基上,剜向天道!”
此言一出,满天仙神,无不色变!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紫薇大帝,都缓缓睁开了眼,眉心微蹙。
这个指控,太重了!
咔嚓——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脆响。
众仙神骇然望去。
只见普法天尊座下,那尊象征着他绝对法理、万劫不磨的道心根基——法之莲台,竟又蔓延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他将对林澈的指控拔高到了极致,
可林澈那颗纯粹到毫无瑕疵的赤子之心,
却依旧是他法理无法解释、道心无法渡过的劫!
……
金銮殿。
当林澈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八品官袍走进来时,
满朝朱紫,不少官员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走道,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
“林疯狗”。
这是他们十年来,在背后送给林澈的外号。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林澈出列,声如洪钟,响彻整个金銮殿。
“臣,拾遗林澈,有本启奏。”
“臣,弹劾户部尚书张诚,贪墨江南水灾赈灾银三十万两,致使流民失所,饿桴遍野!”
轰!
户部尚书张诚,身子猛地一颤,差点没站稳。
他可是三公之一,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是皇后的亲舅舅!
这林澈,是真疯了!
“你……你血口喷人!”张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澈的鼻子,“林澈!本官知道你素有清名,但也不能如此污蔑朝廷重臣!”
“污蔑?”
林澈缓缓放下奏本,从怀中又取出一本破旧的账册。
“此乃江南‘广运粮行’三年来的运粮总账。
其中,去年七月,由户部拨发的三十万石赈灾粮,在账面上,只运抵了二十万石。
敢问张大人,那剩下的十万石,去了哪里?”
张诚面色一白:“许是……许是路上有所损耗!”
“好一个损耗!”
“臣这里,还有一份口供。
是负责押运粮草的七名镖师的画押。
他们亲口承认,在抵达苏州府前,受户部侍郎王迁之命,将十万石粮食,以市价三成的价格,转卖给了当地富商,所得银两,尽数汇入了您在京城‘四海钱庄’的私账之上!”
“这是汇票的存根!”
林澈从袖中,又甩出一沓纸。
证据确凿,环环相扣!
张诚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朝服。
他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看着那个依旧平静的林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怕他。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绝不给人留半点翻身的机会!
“臣……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户部尚书,当朝皇后的亲舅舅张诚,抖如筛糠,颤巍巍地摘下头顶的乌纱帽,整个人瘫软在地。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
下朝的路上,当林澈走出宫门时,长街两旁,不知何时,竟自发地站满了黑压压的百姓。
用一种最淳朴,最笨拙,也最尊敬的姿态,对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深深地,深深地鞠躬。
“林青天……”
“青天大老爷啊!”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托举着那个孤独的身影。
林澈脚步未停,只是对着人群,同样深深地,回了一礼。
回到那间简陋得不像话的府邸。
老仆王叔端来一碗清水,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化不开的忧虑。
“大人,您……您把皇后的亲舅舅都给扳倒了,这可是不死不休的血仇啊!”
“为了……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当真……当真值得吗?”
林澈接过水碗,一饮而尽。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到院中,看着那口施粥用的大锅。
锅里空空如也,被刷洗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
他的眼神,穿透了那口锅,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变得有些恍惚。
【一瞬间的画面闪回:阴冷破败的古庙,一个七岁的孩子,蜷缩在角落,为了半个发硬的馒头,几乎要失去所有的尊严和人性。
那刺骨的饥饿,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那被世界遗弃的绝望……】
林澈回过神来。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的王叔说:
“王叔,你说……”
“今天这锅要是再大一点,是不是就能让城西那个新来的瘸腿孩子,也多拿一个馒头了?”
轰!
老仆王叔浑身剧烈一震!
他看着自己这位年轻的主人,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和那双十年如一日清澈的眼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沿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
原来大人不是在看锅。
他看的,是十年前那个在破庙里快要饿死的自己啊!
他发的不是馒头,是救赎!
就在此时!
“驾!驾!”
“八百里加急!北境急报!挡道者死!”
一阵急促到撕心裂肺的马蹄声,踏碎了京城的宁静!
一名信使,浑身浴血,如同一颗炮弹般从马上滚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嘶力竭地吼道:
“北境……北境失守!”
“蛮族大军,破关了!!”
林澈猛地转身,望向北方。
那里,正有大片的阴云,黑压压地,仿佛要吞噬天光,朝着京城的方向,席卷而来。
风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