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眼尖,在搬动一块碎石时,突然从泥泞里抠出一片还带着筋膜的断翅碎片。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亮了一下,指甲在那半透明的翅膜上一刮,露出一排比米粒还小的刻文。
“怪事。”蓝阿公把碎片递到顾一白眼前,手有点抖,“这是三百年前苗疆护蛊族留下的‘破契口诀’。这妖精不是来偷凤种的,他是来给这些娃娃解套的。”
顾一白扫了一眼那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心里那个念头终于通达了。
合着这吴龙就是个死士,他是要借着刚才小满的那嗓子歌,把这最后一步棋走完。
“拓下来,给秦九娘。”顾一白当机立断。
秦九娘就在这乱糟糟的人堆里。
她看不见,但耳朵比谁都灵。
接过蓝阿公递来的羊皮,她摸都没摸,只是听了一遍蓝阿公磕磕绊绊的转述,喉咙里就开始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震动声。
她舌头上的伤还没好,说不出整话,就用指节敲击喉管,模拟那种古老的调子。
那声音不高,混在风雨里甚至有些听不清,可那堵用来刻名字的誓墙前,几个刚醒过来的娃娃却像是听懂了,跟着那节奏哼了起来。
每哼一句,地底深处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崩裂响,那是锁着生魂的铁链在断。
不远处的阴影里,罗淑英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
这老虔婆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她那一脉的地师弟子手忙脚乱地点起了几大捆降真香,试图用香阵压住这破咒的声音。
烟气腾腾升起,顾一白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那烟是直着上的,一点压人的势头都没有。
葛兰那丫头做事细致,昨晚怕是就把那些加了料的降真香换成了普通的艾草粉,这会儿除了能熏蚊子,屁用没有。
就在这时,东边的回廊突然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吱嘎声。
“不好,梁要折!”
顾一白这话还没落地,一道黑影已经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是李老栓。
这老瘸子平日里走路一高一低,这会儿却快得像条野狗。
他背上还扛着两块从门板上拆下来的厚木板,手里拖着一截铁链。
“老叔!”顾一白吼了一嗓子,想伸手去拽,却抓了个空。
李老栓根本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不想听。
前面那是还没塌完的东廊,底下就是两个还埋着孩子的地窖口。
轰隆一声,半截横梁砸下来,烟尘四起。
顾一白只觉得脚下一震,紧接着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响。
那是土制炸药动静,李老栓这老兵油子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关键时刻他是拿这动静去震那根要倒的柱子,硬生生把落点给炸偏了。
烟尘散去,东廊塌了一半,但那个通往地窖的口子却奇迹般地保住了,两根木料死死撑在那儿,旁边是一条被压在石头底下的腿。
顾一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阿朵从废墟那边走了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黑得吓人。
她蹲下身,把手贴在地面上听了一会儿,抬头看向顾一白:“少两个。一个五岁的女娃,还有一个畸形的男童。心跳在很深的地方,断断续续的。”
她站起身,目光投向山顶那片还没散去的红光:“他们没打算留活口,主脉下面还有一层。”
顾一白正要接话,脚边的碎石堆里突然动了一下。
是吴龙那颗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脑袋。
这妖精竟然还没死透,仅剩的一只左眼死死盯着顾一白,嘴里冒着血沫子,声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叫。
“主窖……有活门……通祖坟……”
顾一白立刻蹲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别找钥匙……”吴龙的眼珠子开始浑浊,最后一口气似乎随时会断,“那门……听得懂……哭声……”
那句话像根刺,扎进了顾一白耳朵里。
吴龙的尸体已经凉透了,顾一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就把那张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清源村葬图拍在了桌上。
桌子是祠堂废墟里刨出来的,只有三条腿,还得用两块砖垫着。
雨还在下,屋顶漏水,滴答声就在他耳边炸开。
“怒哥。”顾一白手指在那张泛黄的牛皮纸上划拉,指甲盖在“静眠坡”三个字上磕出了印子。
那只秃了毛的小鸡崽子正蹲在房梁上抖雨水,听见招呼,扑棱着那对不成比例的小翅膀落下来。
“这地方不对劲。”顾一白盯着图纸,那是一片位于后山的孤坟圈。
按规矩,夭折的孩子怨气重,要么火化,要么扔进乱葬岗,没资格立碑。
可这静眠坡,三十年来不仅有人修缮,甚至还修了排水渠,规格比祖坟还高。
“去撒点粉。”顾一白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撮掺了凤种灰的香粉,“别被人看见,飞高点。”
怒哥翻了个白眼,似乎嫌弃这活儿没油水,但还是叼起瓷瓶,像道黑色的闪电窜进了雨幕。
半炷香的功夫,外头传来了几声凄厉的鸦叫。
顾一白推开半扇破窗。
昏暗的天色下,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香粉遇着地底透出来的阴气,显出一种诡异的荧光蓝。
那光并不散乱,而是顺着地脉走向,勾勒出一条条清晰的地下络子。
那些光路像血管,密密麻麻地汇聚到祠堂地底,而另一头,分毫不差地连接着静眠坡上的七座坟头。
“不是坟,是通气口。”顾一白把窗户关死,脸色沉得像铁。
门就在这时候被撞开了。
陈皮匠几乎是拖着一个人进来的。
这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修缮工,此刻眼珠子红得像要滴血,手里那把平时用来起钉子的铁钳,死死抵着赵铁嘴的喉咙。
赵铁嘴,村里唯一的殡葬匠,这会儿软得像滩烂泥,裤裆湿了一大片。
“顾先生,你评评理!”陈皮匠把一块带着黑血的布条甩在桌上,布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边角上那个绣工精致的“丙申”二字还清晰可辨,“这是我在后院老槐树底下挖出来的!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
那是他儿子的襁褓。
顾一白没说话,只是捡起那布条闻了闻。
土腥气里,夹杂着一股特殊的防腐香料味,那是赵铁嘴独门的配方。
“丙申年,你儿子要是活着,今年该二十八了。”顾一白把布条放下,目光落在赵铁嘴脸上,“赵师傅,解释解释?”
赵铁嘴哆嗦着,牙齿磕得咯咯响,眼神往陈皮匠手里的钳子上瞟:“我……我没办法……是大长老逼我的!那些棺材……全是空的!根本没有尸体!”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蓝阿公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你说什么?”老头子声音发颤。
“孩子……都被抬进了地窖。”赵铁嘴抱着头,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就是个封棺材的,只负责在外面演一场哭丧,把坟头垒起来……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把孩子弄哪去啊!”
陈皮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举起钳子就要往下砸。
“慢着。”顾一白伸手架住了陈皮匠的手腕。
他的手很稳,力道大得惊人,“留着他,还有用。”
蓝阿公深吸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断烟杆,转身从那堆抢救出来的古籍里翻出一本受潮的《营造禁忌录》。
书页翻得哗啦响,最后停在一张画着奇怪结构的图纸上。
“我就说那几座坟怎么看着别扭,那是‘声引冢’。”蓝阿公的手指在图纸上那些喇叭状的墓室结构上划过,“这不是给人睡的,是给声音住的。棺材就是个共鸣箱,只有特定的声音传进去,底下的机关才会动。”
顾一白看着那图纸,脑子里吴龙那句“听得懂哭声”瞬间合上了扣。
这帮畜生。
他们把活门锁死,唯一的钥匙竟然是至亲之人在坟前的恸哭。
只有那种撕心裂肺的频率,才能通过这空棺材的放大,震开地底的锁。
“今晚就动手。”顾一白看向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阿朵,你带小满和陈叔去静眠坡。我守在这儿,给你们兜底。”
夜色浓得化不开。
静眠坡上荒草齐腰,雨水把泥土泡得松软。
小满站在那块刻着“李小满”三个字的石碑前。那是她的坟,空的。
八岁的丫头,脸上没一点活人的表情。
她张开嘴,一种低沉、古怪的调子从喉咙里钻出来,像是风穿过破庙的呜咽。
旁边,陈皮匠跪在泥水里。
他面前是一座无名坟,那是他儿子当年的“埋骨地”。
五十四岁的汉子,背佝偻得像张旧弓。
他想喊,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阿朵站在雨里,没催他,只是把手按在腰间的苗刀上,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儿啊……”
一声极压抑的哭喊终于从陈皮匠胸腔里炸了出来。
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老兽濒死的哀鸣。
脚下的土地微微震了一下。
“儿啊!爹来晚了啊!”
第二声,更响,带着一种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惨烈。
坟包里的空棺材开始嗡嗡作响,那是物理共鸣。
声音顺着地下的管道疯狂传递,在那个巨大的地下空腔里回荡、叠加。
第四十八声。
远处祖坟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那种声音,就像是生锈了百年的巨型齿轮,被人强行扳动了一格。
“开了!”
一直盘旋在空中的怒哥甚至没等顾一白的指令,收敛翅膀,像颗黑色的子弹,直接射进了那道缓缓裂开的暗门。
甬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尽头透出一抹暗红的血光。
怒哥落地,绿豆眼瞬间瞪圆。
圆形的石室,九具小得可怜的棺椁围成一圈,每一具都被拇指粗的生铁链子缠得密不透风。
正中间那一具,上面刻着“戊午·承重”,棺材缝里正往外渗着淡红色的血雾。
那不是死物,那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