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巴微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声,鲜血顺着嘴角不停地往下淌。
顾一白面色一变,一步跨过去扶住她:“九娘?”
秦九娘颤抖着手,将那袋混着血的香灰塞进顾一白手里,另一只手拼命指着自己的喉咙,眼中满是惊恐和焦急。
她张开嘴,那里面……空空荡荡。
舌头不见了。
顾一白眼底的杀意骤然暴涨。罗淑英!
秦九娘疼得浑身痉挛,却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撕下来的衣摆。
那上面用鲜血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字迹因颤抖而显得狰狞可怖:
祠堂活埋。
顾一白盯着那四个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这不仅仅是警告,这是屠杀的预告。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雨。
怒哥还未归来,而祠堂方向的灯火,正如鬼火般幽幽闪烁。
“阿朵在哪里?”顾一白没有问秦九娘,而是直接望向了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既然不想让人好好说话,那就都别说了。
雨还在下,将城墙后的那片空地浇得泥泞不堪。
顾一白没去前面凑热闹,他就像个游离在影子里的幽灵,倚在半塌的墙根下,手里把玩着几张皱巴巴的黄裱纸。
阿朵站在人群中央。
她没打伞,雨水顺着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往下滑。
在她面前,葛兰、蓝阿公,还有那七户没了孩子的家长,一个个像木桩子似的杵在雨里,眼神空洞又焦灼。
“拿着。”阿朵的声音不大,却轻易穿透了雨声。
她从顾一白手里接过那一叠黄裱纸,分发下去。
纸很糙,上面没有鬼画符,只有一层灰扑扑的粉末——那是顾一白烧了怒哥几根珍藏的尾羽,混着朱砂磨出来的。
“这是什么?”李老栓的手在抖。
他是个退伍的老更夫,那双在这个村里敲了三十年梆子的手,此刻捏着那张薄纸,重得像捏着一块铁。
“能让地底下的东西,暂时看不见你们。”阿朵没有解释什么生物磁场或地脉吸摄,她知道这些人听不懂,也不需要懂。
她看向李老栓,目光落在他腰间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包裹上,“老栓叔,你是炮手。”
李老栓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背脊下意识挺直了几分,像是有某种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被唤醒了。
“三天后子时。我会唱歌。”阿朵指了指祠堂东侧的墙根,“我的调子一变,你就点火。”
“那里头装的是……”李老栓吞了口唾沫。
“顾先生配的‘响土’。”阿朵顿了顿,“威力不大,崩不塌祠堂,但能把地基震松。”
“这是要……揭瓦?”
“不,是揭砖。”阿朵转过身,看向那座在夜雨中巍峨如兽的祠堂,“既然门锁死了,我们就把地板掀了。”
接下来的两天,村子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满没怎么出门。
她总是在半夜惊醒,枕巾湿了一大片。
她说她梦见了好多双眼睛,在黑漆漆的泥土里盯着她看,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
醒来后,她就坐在门槛上,一遍遍练习顾一白教她的新调子。
那调子很怪,忽高忽低,像是锯木头,听得人牙酸。
变故发生在第三天的正午。
明明是白天,天色却阴沉得像锅底。
小满本来在院子里发呆,突然疯了一样冲向祠堂外围的篱笆墙,指着一堆半人高的荒草尖叫:“那里!那里有个姐姐!”
顾一白赶到的时候,蓝阿公已经把人刨出来了。
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女孩,蜷缩在泥坑里,像只被扔掉的破布娃娃。
她脚踝上那个生锈的铁环,深深勒进肉里,已经化脓流黄水了。
“是之前转运漏下的。”蓝阿公扒开女孩的眼皮看了看,手有点抖,“还没死透,但这身上……全是蛊毒侵蚀的斑,罗淑英那婆娘造孽啊。”
顾一白蹲下身,两指搭在女孩脉搏上。
微弱,但还有一股子倔劲在跳。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看向祠堂紧闭的大门。
门缝里,隐隐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罗淑英显然也慌了。
消息刚传开,几名地师弟子就冲出来,在祠堂外拉起了长长的白布条,说是“邪祟冲撞,需闭门行净化大典”,谁也不许靠近。
透过磨坊的破窗,顾一白架着一支自行组装的“窥管”,清晰地看到了正厅里的景象。
罗淑英确实下了血本。
九盏赤红色的铜灯,按照某种诡异的方位压在地砖缝隙上。
灯油不是油,那是人血拌着蛊粉熬出来的尸油,火苗子窜起来发绿。
“九阳锁魂阵。”顾一白冷笑一声,调整了一下窥管的焦距。
在那盏位于“生门”方位的铜灯灯芯上,粘着一片极其微小的鳞片。
那是怒哥拼了老命才贴上去的——凤凰尾羽上的反光鳞。
只要这鳞片还在,哪怕是一丝光线的折射,都能暴露出阵法的破绽。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子时的更鼓声敲响了。
雨停了,但风更大了。
阿朵牵着小满,出现在祠堂门口。
她今天没穿那身苗疆的盛装,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头发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开门。”阿朵的声音很平,“我来还族谱。”
守门的弟子刚想呵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淑英站在正厅中央,身后是一排手持桃木剑的亲信,脸上挂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假笑:“阿朵,时辰已过,你这是要扰乱先祖清净?”
阿朵没理她,径直带着小满跨过门槛,一直走到大厅正中,也就是那九盏铜灯包围的核心。
“唱。”
阿朵轻喝一声,率先开口。
那不是歌,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吟诵。
声音低沉,贴着地面震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人的心脏上。
小满紧闭双眼,张嘴接上了那个锯木头般的高音。
一高一低,两股声浪在封闭的大厅里回荡、碰撞,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振。
“呼——”
九盏铜灯的火苗同时剧烈扭曲,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疯狂拉扯。
就是现在!
远处的山丘上,顾一白透过窥管,死死盯着那枚反光鳞。
火光乱颤的瞬间,鳞片折射出一道细微的光纹,直指地砖下方的一处缝隙。
他抬手,三道赤红的焰火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
“轰!”
祠堂东侧的墙根下,李老栓颤抖着手点燃了引信。
闷雷般的爆炸声从地下传来,不是炸裂,而是沉闷的“嗡”鸣。
整座祠堂猛地一抖。
地基松动的瞬间,正厅中央那九块严丝合缝的地砖,像是被底下的气浪顶了一下,齐齐翘起了一角。
“动手!”
阿朵一步跨出,根本无视罗淑英惊恐的尖叫,单手扣住第三块地砖的边缘,手臂上青筋暴起。
“起!”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块重达百斤的青石板被她生生掀飞,砸在旁边的柱子上,碎石飞溅。
一股浓烈腥臭的黑风,顺着那个漆黑的洞口喷涌而出,瞬间吹灭了周围的铜灯。
阿朵从怀里摸出一支“引心香”,点燃扔了下去。
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坠落,照亮了下方的情景。
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竖井,井壁上焊着一架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梯,梯子上挂满了像是野兽抓挠出的痕迹。
小满扑到洞口边,冲着下面带着哭腔大喊:“姐姐!哥哥!有人来找你们了!”
声音在深井里回荡,久久没有回音。
罗淑英脸色惨白,刚要下令动手,井底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虚弱、却又清晰的回应。
“……别走……我们听得见……”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炸药桶。
整个祠堂开始剧烈晃动,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供桌上的神主牌位哗啦啦倒了一地。
而在村外最高的山巅之上,一道刺目的赤红光柱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染得如血般通红。
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嗡鸣,那是某种庞然大物苏醒前的呼吸声。
大蛊师,动手了。
阿朵死死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那架铁梯摇摇欲坠,锈蚀的金属在风中发出“嘎吱”的脆响,仿佛只要再多承受一点重量,就会彻底崩断。
顾一白跨过满地的碎木烂砖,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鞋底沾着黏糊糊的黑泥。
那股子冲鼻的腥味不是从别处来的,正是从阿朵脚边那个黑窟窿里往外冒,凉飕飕的,像是有块陈年死冰被人从地底下翻了出来。
阿朵没回头,手里捏着那支引心香,蹲在井口像尊石像。
火头那点红光往下探了三尺,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烟气不再袅袅上升,而是整齐地被切断,顺着井壁那一圈死寂的空气横向铺开。
“逆息瘴。”顾一白心里咯噔一下。
这玩意儿他在茅山的古籍里见过残篇,靠阴阳温差造出来的气流锁,活人的热气只要一进去,底下的毒瘴就会像开水一样沸腾倒灌。
这罗淑英为了藏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下了血本。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还带着体温的黄纸,那是特制的“闭气符”,随手塞给旁边的蓝阿公:“一人一张,含舌头底下,别咽了。还有这石灰包,都系腰上,别嫌沉,那是救命的压舱石。”
“我先下。”
说话的是李老栓。
这老头刚放完炮,脸上全是黑灰,手里那根用了三十年的更夫竹梆子已经断成了两截,此刻正把剩下那截磨得发亮的竹片往腰带上系。
顾一白看了他一眼,没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