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踏上寂灭之桥桥身的瞬间,高峰感觉像是踏入了另一个宇宙。
桥外死海的喧嚣、桥头堡的残破、乃至身后那若有若无的窥视感,都在刹那间被隔绝、远去。一种绝对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已凝固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桥面宽阔得超乎想象,并行千百辆马车亦绰绰有余。脚下是冰冷、光滑、毫无缝隙的暗灰色材质,与桥头堡平台一致,但其中蕴含的寂灭道韵却精纯、凝聚了何止百倍。行走其上,并非踩踏实物,更像是在一片高度浓缩的“终结”概念上行走。每前行一步,都需要耗费心神去抵抗那股无时无刻不在渗透、试图同化他生机与意识的寂灭意志。
视野之内,唯有桥身向前无尽延伸,隐没在前方那片更加深邃、连神识都无法穿透的永恒黑暗之中。两侧,是翻滚不休、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的归墟死海,灰黑色的寂灭死气形成接天连海的壁障,仿佛这桥梁是唯一贯穿这片终极虚无的实体。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甚至……没有距离感。
高峰收敛所有杂念,将心神沉入体内,寂灭火种在丹田缓缓旋转,轮回神印在眉心散发微光,共同构筑起内在的防御,抵御着外界无孔不入的寂灭侵蚀。他按照“引路骨”那微弱却坚定的指向,迈开步伐,向着桥的深处走去。
起初,一切似乎只是环境的压抑与能量的对抗。但很快,高峰便意识到,寂灭之桥的考验,远非如此简单。
前行约莫百里之后(在这种地方,距离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那绝对的黑暗并非一成不变,其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流动的……光影?不,那并非真实的光,而是一些由极其精纯的寂灭道韵,结合闯入者自身的心念、记忆、乃至因果业力,所凝聚而成的……幻象!
第一个幻象,悄无声息地在他前方浮现。
那是一片熟悉的竹林,细雨霏霏,青翠欲滴。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撑着油纸伞,站在竹屋前,巧笑倩兮,正是慕容雪中毒前,他们于青岚宗外门那段最为平静美好的时光景象。
“峰师兄,你回来啦?今天修炼累不累?”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依恋。
高峰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熟悉的场景,那刻骨铭心的音容笑貌,几乎要将他拉入那早已逝去的温柔梦境。一股强烈的、想要停留于此,永远沉溺其中的冲动,如同野草般从心底滋生。
但他左眼生机轮转,右眼死寂归墟,冰冷的目光穿透那美好的幻象,看到了其本质——那是由他内心深处对过往美好的执着,被寂灭道韵放大、扭曲后形成的陷阱。停留,意味着精神将被永远禁锢在这虚假的温暖中,肉身则会在真实的桥上被寂灭同化。
“幻象而已。”高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决绝。他没有攻击那幻象,只是坚定地、一步不停地,从那个撑着伞、笑容僵在脸上的“慕容雪”身影中,穿行而过。
幻象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随即破碎、消散,重新融入周围的黑暗。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第二个幻象接踵而至。
那是黑风峡,九幽煞渊的边缘。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身后是黑风散人狰狞的追杀。怀中,是那枚记载着《枯荣经》的古老玉简。
“放弃吧,小子!交出宝物,给你个痛快!”黑风散人的咆哮仿佛就在耳边。
一个充满诱惑的低语同时在他心底响起:“接受它!接受这力量!只要付出区区十年寿元,你就能反杀他们,就能救雪儿!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这是对他最初抉择的拷问。若重来一次,明知《枯荣经》是饮鸩止渴,是踏上这条不归路的起点,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高峰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速度更快了几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幻象中的狼狈自己和狰狞敌人,沙哑开口:“若重来千次万次,我依然会选!纵燃尽此生,亦无悔!”
幻象轰然破碎,那诱惑的低语化为一声不甘的尖啸。
第三个幻象,是万骸山。他化身熔炉,疯狂吞噬主宰与亿万骸骨力量的场景重现。无数怨魂哀嚎,业火焚心之苦再次隐隐发作,守桥人那“业力深重”的评价仿佛在耳边回荡。
“掠夺!吞噬!你与这些邪魔何异?!”一个充满谴责的声音质问着他的道心。
“看啊,这就是你的道!踏着尸山骨海,背负无尽业力!值得吗?”
这是对他道途本质的叩问。以杀止杀,以吞噬求存,这条充满了血腥与掠夺的道路,是否已然偏离正道,终将自噬?
高峰右眼中那收纳的业力隐隐躁动,但他左眼的生机却更加蓬勃。他迎着那尸山骨海的幻象,声音斩钉截铁:“我之道,只问本心,不问正邪!为护所爱,为求超脱,纵化身修罗,亦是我高峰自己的路!这业力,我担了!这力量,我用了!”
幻象在他坚定的道心面前,再次崩塌。
第四个幻象,变得更加诡异。不再是重现过去,而是……展示“可能”的未来。
他看到了慕容雪成功复活,两人携手归隐,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没有杀戮,没有争斗,只有岁月静好。
但同时,另一个未来也浮现出来:他站在宇宙之巅,脚下是臣服的万界,身后是旋转的轮回之门,掌控着生灭与轮回的终极权柄,慕容雪的身影却模糊不清,仿佛只是他无尽力量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
一个未来是情感的圆满与平静,另一个未来是力量的极致与孤独。
“选择吧,”一个宏大而漠然的声音响起,“执念的圆满,还是力量的终极?桥的尽头,你只能得到一个。”
这是对他最终欲望的拷问。他追寻力量的初衷是为了复活慕容雪,但当力量本身触手可及时,他的本心是否依旧?
高峰看着那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沉默了数息。最终,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明而坚定:
“我所求,自始至终,唯有她安然归来。力量,不过是达成此愿的工具与途径。若失去她,纵掌轮回,踏巅峰,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座更大的……寂灭之桥。”
话音落下,两个未来幻象同时扭曲、破碎。那宏大漠然的声音似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幻象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诡异。它们不再局限于高峰自身的经历,开始触及更深层的东西。
他看到了星辰寂灭,宇宙热寂的终极图景,一切归于虚无的死寂。
他看到了生命诞生,文明兴衰,如同昙花一现的短暂绚烂。
他看到了轮回的齿轮冰冷转动,无数生灵在其中沉浮,无法超脱。
他甚至隐约看到了那扇“万界之门”背后的恐怖阴影,以及归墟之眼深处,那漠然注视一切的……存在。
这些幻象,不再仅仅是考验他的执念和道心,更是在向他揭示这片宇宙的某些残酷真相与终极法则。无尽的寂灭是最终的归宿,生命与文明只是偶然的浪花,轮回本身或许也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一种深沉的、源自存在本身的虚无感和渺小感,如同最寒冷的冰水,试图浇灭他心中那点不甘的火焰。
若一切终将寂灭,若轮回只是重复,他的挣扎,他的执着,又有何意义?
高峰的步伐,第一次变得有些沉重。他的道心在这些宏大而绝望的“真实”面前,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寂灭火种的旋转变得迟滞,轮回神印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真实”的寂灭所吞噬,即将放弃前行,如同桥上那些可能存在的、化为了永恒雕塑的前行者一样时——
他识海深处,那点被慕容雪残念光点、引路骨守望意志、青帝生机、母神祝福共同守护的“本我”核心,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光亮!
那不是对抗,而是……包容与超越!
“寂灭是果,而非因!”
“生命虽渺小,其绽放之光,便是对寂灭最有力的反抗!”
“轮回是牢笼,亦可是超脱之梯!”
“纵知前路是虚无,我亦要在这虚无中,走出属于我自己的痕迹!留下属于我高峰……和她慕容雪的印记!”
“我的道,是于寂灭中开创生机,于轮回中执掌真我!”
轰!
一股全新的明悟,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驱散了他道心中的阴霾与迷雾!他不再抗拒那些展示寂灭与虚无的幻象,而是以一种更加超然的心态去观察、去理解,然后……将其纳入自身“枯荣轮回”的宏大框架之中!
枯,是宇宙的热寂,是万物的终结。
荣,是生命的绽放,是文明的辉煌。
而轮回,是连接枯与荣的桥梁,是于终结中孕育新生的可能!
他的道,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与巩固!寂灭火种的核心,那一点极致的“黑”不再仅仅是吞噬,更仿佛化为了孕育一切的“奇点”;轮回神印上的纹路变得更加复杂玄奥,隐隐与脚下这座寂灭之桥的道韵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
周围的幻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无尽的黑暗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质感。
高峰停下脚步,缓缓睁开双眼。他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但眼神却仿佛能洞穿虚妄,直视本质。他感觉自己的神魂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变得更加纯粹和坚韧。
他抬头望向桥的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寂灭之桥的第一重考验——寂灭幻境,叩问本心,他……闯过了!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坚定。他再次迈开步伐,速度似乎比之前更快,也更稳。
桥,依旧漫长。但他知道,最大的心魔已然破除。
然而,就在他心神因突破而略有松懈的刹那,异变再生!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由纯粹阴影构成的利刺,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后方的虚空中射出,速度快到超越了神识反应,直刺他的后脑!
这一击,时机刁钻,狠辣无比,蕴含着一种专门针对神魂本源的湮灭力量!
是那个一直尾随的星盟追踪者!他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也登上了寂灭之桥,并且选择了高峰刚刚度过心魔、心神最为松懈的这一刻,发动了绝命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