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堡的深处,越是靠近那真正连接寂灭之桥本体的入口,周围的建筑遗迹便越发古老和残破。许多地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制,只剩下大块大块冰冷的、铭刻着天然寂灭道纹的暗灰色巨石,杂乱地堆积着,如同神魔战争后留下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的寂灭道韵也愈发精纯和沉重,仿佛每吸一口气,都在吞吐着“终结”本身。
高峰循着怀中“引路骨”越来越强烈的灼热与指向,在巨石的阴影间穿梭。他能感觉到,有几道隐晦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投来,带着审视、忌惮,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但无人上前阻拦。能走到这里的,没有庸手,也都明白在真正面对守桥人之前,不必要的冲突毫无意义。
终于,他穿过一片由断裂石柱形成的“丛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死海之上永恒晦暗的天穹。空地的尽头,便是寂灭之桥那巨大无比、仿佛连接着宇宙尽头的桥身本体,靠近了看,更觉其磅礴浩瀚,人立于其前,渺小如尘。
而在空地中央,桥身真正起始之处的前方,矗立着一座简陋却散发着亘古沧桑气息的石台。
石台不过丈许方圆,通体是与桥身一样的暗灰色材质。石台之上,空无一物,唯有一杆……秤。
那是一杆造型极其古朴、甚至显得有些粗糙的石秤。秤杆长约三丈,通体灰白,仿佛是用某种生物的脊骨打磨而成,两端光滑,没有任何秤盘。秤杆居中架在一个同样材质的、形似蹲伏异兽的石砧之上。
石秤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光华流转,也没有丝毫能量波动散发,普通得就像凡间集市上最简陋的衡器。然而,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心神沉浸进去,仿佛那灰白的秤杆之上,承载的不是重量,而是命运、是过往、是无穷无尽的因果丝线。
高峰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这杆石秤牢牢吸引。他知道,这就是守桥人的“因果秤”。
在石台之下,靠近桥身的一侧,盘膝坐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身披宽大黑色斗篷的人影,斗篷的材质非布非革,更像是凝固的阴影,将他的身形和面容完全遮掩,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他(或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低垂着头,仿佛与身下的石台、身后的巨桥融为了一体,化作了这寂灭入口处一个永恒的剪影。
他,就是守桥人。
高峰的到来,似乎并未引起守桥人的任何反应。他依旧如同雕塑般静坐,连呼吸的起伏都感知不到。
但高峰能感觉到,一股无形无质,却远比之前任何精神压迫都要深沉、都要贴近本源的“注视”,已经悄然落在了他的身上。那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命运,他的因果,他的灵魂本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诸多念头,迈步走向那座石台。
在距离石台约十丈之处,他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杆因果秤散发出的、牵引命运的力量。
“晚辈高峰,欲借道寂灭之桥,前往彼岸。”他拱手,对着那静坐的守桥人,声音平静地开口。
守桥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但一个苍老、枯寂、仿佛从万古之前传来的声音,却直接在高峰的识海深处响起,不带丝毫情感:
“桥,可渡有缘,可承其重者。”
“缘与重,皆由秤定。”
“踏前一步,因果自显。过则渡,不过……则散于死海,永归寂灭。”
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
高峰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脚,稳稳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
嗡!
那一直静默无声的灰白石秤,猛地发出了低沉的嗡鸣!秤杆无风自动,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地、左右摇摆起来。
与此同时,高峰只觉得周身一紧,仿佛有无形无质的丝线从虚无中蔓延而出,瞬间缠绕在他的身上、他的神魂之上!这些丝线,颜色各异,粗细不一,有的晶莹剔透,散发着善意的微光(如得青帝传承、受母神恩泽);有的漆黑如墨,缠绕着怨毒与业力(如吞噬万骸主宰、斩杀无数生灵);有的猩红刺目,饱含着执念与不甘(如对慕容雪的思念与复活执念);有的则灰暗朦胧,代表着未知与变数(如归墟标记、星炬契约)……
无数因果线,密密麻麻,将他缠绕,如同一个巨大的茧。这些,都是他一路走来,所行所为,所遇所承,结下的“因”与欠下的“果”!
而此刻,这些因果线的另一端,仿佛都连接到了那杆缓缓摇摆的因果秤上!
秤杆的摇摆开始加剧,两端开始出现明显的高低起伏。
代表着“善因”、“承负”、“功德”的晶莹、纯白等色泽的因果线,汇聚向秤杆的一端,试图将其压下。
而代表着“恶业”、“杀戮”、“执念”、“窃取”的黑色、猩红、暗金等色泽的因果线,则缠绕在秤杆的另一端,顽强地将其抬起。
秤杆在善恶、功过、承负与业力之间,剧烈地摇摆、平衡、对抗!
高峰站在石台前,身体微微颤抖。他并非在承受力量的压迫,而是在经历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审判”!每一根因果线的颤动,都牵扯着他的一段记忆,一种情绪,一次抉择。
他看到自己为救慕容雪毅然踏入绝地,看到自己为求生路反杀追兵,看到自己吞噬主宰时那疯狂的执念,看到自己面对星盟时的冷酷与决绝……也看到了获得青帝传承时的责任,感受到母神馈赠时的温暖,体会到轮回真意时的超脱……
善与恶,对与错,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因果秤衡量的,并非世俗的道德,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关乎存在本身与宇宙法则之间的联系与平衡。
秤杆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两端凝聚的因果光芒也越来越璀璨、越来越沉重。
守桥人依旧静坐,斗篷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绚烂而危险的因果光芒,直接注视着高峰的灵魂核心。
“业力深重,执念缠身……”守桥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然……亦有守护之愿,超脱之机……变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缠绕在秤杆一端,代表着高峰吞噬万骸山主宰、强行掠夺一方死亡国度权柄的、最为粗壮和漆黑的几根因果线,猛地爆发出浓烈如实质的业力黑光!同时,那些因他斩杀无数星盟修士、以及其他阻路者而产生的猩红业力丝线,也如同被引燃般,剧烈燃烧起来!
这两种最为暴戾和负面的业力瞬间合流,化作一股狂暴的、充满毁灭意志的暗红洪流,沿着因果线的联系,反向朝着高峰的神魂本体,狠狠冲撞而来!
这不是物理攻击,也不是能量冲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的——“业火焚心”!
“呃啊——!”
高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只觉得自己的识海仿佛被投入了炼狱之火中!无数被他斩杀、吞噬的生灵的怨念、憎恨、恐惧、绝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万骸山主宰那不甘的咆哮,星盟修士临死前的诅咒,无数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在意过的杀孽……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业火,灼烧着他的道心,拷问着他的灵魂!
他的双眼瞬间布满了血丝,身体表面甚至开始浮现出淡淡的、扭曲的怨魂虚影,发出无声的哀嚎。轮回神印疯狂运转,试图稳定识海,寂灭火种本能地灼烧着侵入的负面意念,但这业火源自他自身积累的因果,如同附骨之疽,极难驱散。
因果秤的秤杆,在那狂暴业火的冲击下,猛地向着代表“恶业”的一端狠狠沉去!另一端代表善因功德的晶莹丝线,虽然竭力拉扯,却显得力不从心。
一旦秤杆彻底失衡,触底……后果不堪设想!
守桥人静坐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无形的“注视”依旧冰冷。
就在高峰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怨念与业火吞噬,道心濒临崩溃的边缘时——
他怀中,那截一直滚烫的“引路骨”,骤然爆发出一团温暖而坚定的乳白色光华!
这光华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历经万劫而不磨、指引迷途而不灭的“守望”意志!它如同黑暗中灯塔射出的一缕微光,并非直接对抗业火,而是照进了高峰那被怨念充斥的识海深处,牢牢地护住了他那一点最核心的、对慕容雪的守护执念!
与此同时,他眉心处,那得自青帝传承的、代表生命与希望的烙印,也自主浮现,散发出淡淡的生机绿意,与那乳白色的守望之光交融,共同稳守着那摇曳的灵魂之火。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来自母神盖亚的祝福气息,也悄然浮现,如同大地般承载着他的痛苦。
这些力量,并非为了抹消他的业力,而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在业火焚心中,保持“本我”不灭的“锚点”!
高峰那几乎被业火灼烧得模糊的意识,在这多重力量的守护下,猛地抓住了一丝清明!
“我之道……不在善恶……只在……无悔!”
“杀生为护道,吞噬为求生!若此为业,我……一肩担之!”
“纵业火焚身,此心不改!彼岸之花,我必得之!”
一股更加决绝、更加霸道、甚至带着几分偏执疯狂的意志,从他灵魂深处轰然爆发!他不去否认业力,不去逃避罪孽,而是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将这滔天业火,也视作自身力量与意志的一部分,强行纳入自身“枯荣轮回”的体系之中!
业火是“枯”,是毁灭,是代价!
而他的守护执念、他的求生意志、他的超脱之机,便是“荣”,是新生,是动力!
以轮回为炉,焚业火,砺道心!
轰——!
他识海内,那暗金色的寂灭火种在这一刻仿佛发生了某种本质的蜕变,火焰的核心,那一点极致的“黑”骤然扩张,竟开始主动吞噬起那焚心的业火!业火与寂灭之火相互灼烧、相互磨砺,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痛苦更胜之前十倍,但高峰的眼神,却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冰冷,也越来越坚定!
因果秤上,那原本狠狠沉向恶业一端的秤杆,在这股强行“容纳”与“转化”业力的疯狂举动下,猛地停滞了下沉的趋势,然后……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速度,向着平衡点的方向,一点点地……回升!
守桥人那一直静坐的身影,第一次,微微抬起了头。斗篷的阴影下,似乎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穿透一切,落在了高峰那正在业火中蜕变的身影上。
“以业为薪,砺魂锻意……逆轮回而行……”
守桥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分辨的……波动。
“善因虽微,其质乃纯;恶业虽重,其心未泯……变数,果然是变数……”
秤杆,在守桥人那带着一丝奇异波动的低语中,终于缓缓地、颤抖着……回归到了水平的平衡状态。
缠绕在高峰身上的无数因果线,如同潮水般褪去,那焚心的业火也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但他知道,那些业力并未消失,只是被他以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强行“收纳”进了自身的寂灭轮回之道中,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未来可能反噬的隐患。
他站在石台前,微微喘息,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深邃如渊,左眼生机轮转,右眼死寂归墟,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与决绝。
守桥人缓缓低下头,恢复了那永恒的静坐姿态,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因果已衡,可渡。”
“桥之彼端,大寂灭,亦大机缘。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那杆灰白的因果秤再次恢复了沉寂,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石雕。
高峰对着守桥人微微躬身,然后,目光坚定地越过石台,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坚硬、仿佛承载着万古寂灭的……寂灭之桥桥身。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他身后,桥头堡的阴影中,那道由星光与阴影交织而成的虚影,远远地望着高峰踏上桥身的背影,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死死定格。虚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缓缓融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