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蹲在坟前的老柏树下,将一沓黄纸按在膝头抚平。风从麦田里卷过来,带着新麦的甜香,吹得纸页簌簌响,像母亲当年坐在炕头翻书的动静。他抬头望了眼墓碑,照片上的父母笑得温和,父亲的烟袋杆在相框边缘露出个角,母亲的蓝布头巾一角被风掀起,和此刻坟头飘动的纸幡一个模样。
“爹,娘,这是您俩走的第三年了。”他把黄纸撕成绺,往火盆里添了些,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纸边,将碎纸化作灰蝶,绕着柏树枝打了个旋,“去年冬天下雪,我给您俩坟头盖了层麦秸,怕冻着;开春种的野菊,您看,黄灿灿的,比您当年在院里种的还旺。”
火盆左侧摆着个藤篮,是大女儿从开罗捎回来的,篮里垫着块月白布,裹着三双布鞋——鞋面绣着埃及的莲花纹,是大女儿照着父亲带回的壁画绣的。“大姐说,这花纹配您俩的石棺正好。”林骁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子溅在鞋面上,映出点细碎的光,“她昨儿半夜才到,火车上没合眼,说怕误了给您俩烧纸的时辰。”
话音未落,就见田埂那头走来个穿风衣的身影,手里拎着个锡盒,正是大女儿。“爹,我来晚了。”她把锡盒放在石板上,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椰枣糕,裹着金箔纸,“这是埃及老城买的,据说跟您当年带回来的一个味,娘总说想再尝尝。”
林骁看着椰枣糕,忽然想起母亲第一次吃这东西的模样——皱着眉说“甜得齁人”,却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了他的烟盒包。父亲后来发现了,笑她“口是心非”,却把那块黏糊糊的枣糕小心地收了起来,直到发霉才舍得扔。
“二姐带着小外甥来了。”大女儿往路口指了指,二女儿正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个竹篮,篮沿晃出半块红布。“娘,您看我给您带了啥?”二女儿把竹篮往坟前一放,掀开红布,露出里面的布老虎,“小外甥女绣的,说给太奶奶当伴儿,省得您跟太爷爷拌嘴时没人劝。”
小姑娘怯生生地往坟前递了递布老虎,奶声奶气地喊:“太爷爷太奶奶,吃糖。”她兜里揣着的水果糖滚出来两颗,落在石板上,糖纸在风里闪着光,像母亲当年总爱贴在窗上的玻璃糖纸。
“三妹呢?不是说今儿一早就动身?”林骁往远处望了望,看见辆自行车歪在老槐树下,车后座捆着个鼓鼓的布包——三女儿正拎着包往这边跑,辫梢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苗。
“来了来了!”三女儿把布包往地上一搁,解开绳结,里面是件半旧的蓝布衫,领口缝着块补丁,“这是娘给爹缝的那件,我找出来洗干净了,烧给您俩。爹总说,娘的补丁比新衣服还暖。”
林骁摸了摸布衫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让人心头发烫。他忽然想起父亲走的前一天,还攥着这件布衫念叨:“你娘的手真巧,这补丁缝得跟朵花似的……”
“爹,您还记得不?”大女儿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纸灰飞得更高,“小时候我偷穿娘的蓝布衫,被您追着打,娘却把我护在身后,说‘丫头爱俏,随我’。”
二女儿往石板上摆了双小布鞋,是她给小外甥女做的,鞋头绣着小小的“福”字:“娘教我纳鞋底时总说,‘线要勒紧,日子才能过得紧实’。现在我教小外甥女,她也总说‘太奶奶说得对’。”
三女儿忽然哭出了声:“去年我在外地生病,梦见娘给我熬姜汤,说‘丫头别怕,娘在’。醒了才发现,枕头都湿透了……”
风卷着纸灰掠过柏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像母亲在轻轻拍她们的背。林骁望着三个女儿围着坟头说话的模样,忽然觉得时光像条绕圈的河——二十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围着父母,抢着说学校的趣事;二十年后,她们围着冰冷的墓碑,说的还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暖。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女儿打开锡盒,把椰枣糕掰成小块,往坟前撒了些:“娘,尝尝,还是当年的甜味不?”二女儿让小外甥女给墓碑磕了个头,小姑娘磕得咚咚响,逗得众人直笑。三女儿把蓝布衫往火盆里放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谁。
“该回家了。”林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娘总说,‘天黑了,得回家吃饭’。”
三个女儿跟着起身,往火盆里添了最后一沓纸钱。纸灰在风里打着旋,混着新麦的香、椰枣糕的甜、野菊的清苦,落在每个人的衣襟上。林骁回头望了眼墓碑,照片上的父母还在笑,仿佛在说“常回家看看”。
回程的路上,小外甥女忽然指着天边喊:“太爷爷太奶奶在那儿!”众人抬头,只见云絮被夕阳染成金红,像母亲的蓝布衫沾了晚霞,又像父亲烟袋锅里的火星,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林骁知道,父母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在大女儿的莲花绣里,在二女儿的布老虎上,在三女儿的蓝布衫中,在每一次回来的脚步里,在每一声“爹娘”的呼唤里,岁岁年年,都在这膝下承欢的暖里,活得比岁月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