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蹲在坟前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张黄纸,被风撕出的毛边扫过掌心,像母亲生前纳鞋底时用的麻线。火盆里的纸灰已经积了半盆,被穿堂风卷着往天上飘,有的粘在他发间,有的落在三个女儿带来的祭品上——大女儿拎来的竹篮里,蓝布包着新纳的布鞋;二女儿的瓦罐里,枣馍的热气还在袅袅升腾;三女儿怀里的布偶,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倒像父亲生前总爱揣在怀里的酒壶。
“爹,娘,这是大姐纳的鞋。”二女儿把布鞋往坟前推了推,鞋面上绣着小小的缠枝莲,针脚比去年匀整多了,“她熬了三个晚上,说您俩生前总念叨鞋底子太薄,这次纳了七层布,保准暖和。”
大女儿红着眼眶笑了笑,伸手拂去落在鞋上的纸灰:“娘教我的时候总说,‘针脚歪了没事,心正就行’。您看这朵莲,是不是比去年那朵像模像样多了?”
林骁往火盆里添了把纸,火苗“噼啪”舔着新纸,映得墓碑上的名字忽明忽暗。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紧:“你娘要是见了,准得攥着鞋边夸你,嘴上却说‘浪费布’。”
三女儿忽然把怀里的布偶往坟前凑了凑,布偶手里的竹烟杆轻轻碰了碰墓碑:“爹,您看这烟杆,我照着您当年那根做的,竹节都刻得一模一样。”她把布偶往地上放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去年在南方开店,总梦见您站在柜台前瞪我,说‘丫头片子不学好,跑那么远’……现在我把店挪回镇上了,离这儿就三里地,想您了随时能来。”
风卷着纸灰掠过她发梢,三女儿抬手拢了拢头发,忽然看见布偶的蓝布衫上沾了片黄菊瓣——是坟边野生的那种,母亲生前总爱掐一朵别在鬓角。她指尖捏起花瓣,往墓碑缝里塞:“娘,给您戴花。”
二女儿打开瓦罐,把枣馍一个个摆在石板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睫毛:“娘,这馍放了红糖,您最爱的那种。去年清明我没来,您是不是在梦里骂我了?我听爹说,您总念叨我做的馍‘面发得软,像’。”
林骁看着三个女儿围着坟头絮絮叨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大女儿刚学会走路,抱着母亲的腿要糖吃;二女儿趴在父亲背上,揪着他的胡子笑;三女儿还在襁褓里,母亲把她裹在棉袄里,自己冻得鼻尖通红。时光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快得让他还没来得及把“你们娘俩再等等”说出口,就只能对着冰冷的石碑发呆。
“爹,您还记得不?”大女儿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小时候您总把我架在脖子上,去村口看耍猴的。娘在后面追,喊‘林老三你疯了,别摔着孩子’……”
“我记得。”林骁掐灭手里的烟头,火星落在纸灰里,“你娘那天攥着个布老虎,追得鞋都跑掉了一只。”
二女儿笑得直抹眼泪:“还有一次,我偷了娘藏的鸡蛋,想给您煎荷包蛋,结果把锅烧糊了。娘举着鸡毛掸子要打我,您把我护在身后,说‘丫头想给我做饭,是孝心’……”
“结果你娘转头就把掸子挥在我背上了。”林骁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说我‘惯得丫头无法无天’。”
三女儿忽然扑进林骁怀里,肩膀抖得厉害:“爹,我想娘了……我想她揪我耳朵,想她骂我‘懒虫’,想她把热汤面端给我时,自己先吹了又吹……”
林骁搂住小女儿,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看向墓碑,照片上的母亲正对着他笑,鬓角别着朵黄菊,和此刻坟边野生的一模一样。他忽然明白,母亲从来没走。她在大女儿的针脚里,在二女儿的枣馍香里,在三女儿抱着布偶的哭腔里,在他每次摸到后背那道被鸡毛掸子抽出来的浅疤时,心里泛起的那点暖。
“走吧。”林骁扶起三女儿,往火盆里扔了最后一沓纸,“天快黑了,你娘该念叨咱‘不着家’了。”
大女儿收起布鞋,二女儿把剩下的枣馍包好——按母亲的规矩,供品要带回家分给孩子,叫“沾福气”。三女儿抱着布偶,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布偶的蓝布衫扫过坟边的野草,带起一串细碎的菊瓣。
林骁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墓碑。夕阳正落在母亲的照片上,金辉漫过“赵氏兰芝”四个字,像她生前总爱抹的那点胭脂。风卷着最后一点纸灰往天上飘,他忽然听见母亲在耳边笑:“死老头子,跟孩子们磨蹭啥?回家给我烧壶茶。”
他抬手抹了把脸,快步追上前面的女儿们。石板路上,三个女儿的笑声混着布偶的竹烟杆敲地的轻响,像串珠子,把散落的日子一颗颗串了起来。
坟头的黄菊还在摇,纸灰乘着风往村口飘,像无数只小手,牵着他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