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望着千嗔远去的背影,那僧袍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一抹明黄融入苍松翠柏之间。不敬手中扭曲的玄铁令牌依旧散发着不输春寒的寒气,千嗔方才的话语在他心头反复回荡,愈发清晰。
这令牌的来历,或许并非虚言。但少林禅宗何等势力,门下高僧如云,宝物奇珍不计其数,若这令牌当真承载着当年的秘辛,他们岂会轻易拱手让人?那张枫师兄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少林若想将令牌留在寺中,纵有千般理由、万般说辞,也无人能置喙。可他们偏偏选择送到自己手中,其中深意,绝非“机缘”二字所能概括,多半是牵扯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图谋,或是江湖中即将到来的风雨。
还有那张枫师兄,不敬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彼时虽并肩作战,可时间并不长,印象怕是早已模糊。张枫身为少林弟子,他拼尽最后气力返回少林,所求的却不是救治,而是让同门将这枚令牌转交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此事从头到尾,处处透着诡异,若说其中没有隐情,便是三岁孩童也难以相信。可除了那虚无缥缈、连自己都难以信服的“直觉”,不敬实在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轻轻叹了口气,只觉胸口郁结着一股浊气,难以排遣。春闱尚未开考,京城之中本应是佛门弟子云集,却不想暗地里早已暗流涌动,牵扯出这许多江湖秘事。往日里,这般利益交换、势力博弈,向来都是在桌面之下暗通款曲,遮遮掩掩。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摆到了明面上,借着佛门弟子的手传递信物,可见局势之微妙,已到了无需掩饰的地步。
不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反复摩挲,指尖细细探查每一处纹理沟壑,却始终未能察觉半分奇异之处。既无内劲流转,也无佛法加持,就是一块玄铁,沉甸甸地坠在掌心。他摇了摇头,索性将令牌揣入怀中,贴身收好,转身缓步返回自己的禅房。
推开房门,屋内静悄悄的,只摆放着一张木床、一张案几,案上燃着一炷清香,青烟袅袅,本该令人心神安宁。可不敬坐下未久,便觉得心烦意乱,方才被他强行收束的念头,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四散开来,张枫的伤势、少林的图谋、千嗔的笑意、丹增诺布的威名,纷纷在脑海中交织盘旋,乱成一团。
他伸手从手腕上解下那串乌木念珠,指尖捻动,口中诵起《法华经》。往日里,这经文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能脱口而出,念诵之时,心便能渐渐沉静下来。可今日不知怎的,经文念得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往日的空灵澄澈荡然无存,唯有满心的焦躁与疑虑,如附骨之疽,难以剥离。
一遍经文背完,不敬索性放下念珠,站起身来,在狭小的禅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砖被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的烦忧。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春风灌入,倒是让他感觉更加清醒了些,却依旧吹不散心头的烦躁。
“唉——”
他长叹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内回荡。想求片刻安宁,竟是如此之难。也罢,静极思动,与其在屋内坐立难安,不如出门走动走动,或许能在市井喧嚣之中,寻得一丝清明。心念及此,不敬整了整僧袍,转身关上房门,迈步向寺外走去。
不敬刚踏出承恩寺山门,耳畔便飘来千嗔师兄温和的声音,似清风拂过,不疾不徐。
“师弟此行,一切小心。”
他脚步未停,也不回头,只是抬手向后轻轻一摆,示意自己已然知晓。那声音里没有过多叮嘱,却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关切,不敬心中微动,脚下步伐却愈发沉稳。
此时已过元宵,年后的京城早已褪去了年节的慵懒,恢复了往日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道两旁,酒肆茶楼旗幡招展,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孩童们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往来行人摩肩接踵,有身着锦袍的达官显贵,有布衣素服的平民百姓,更有不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佛门弟子。春闱将近,天下年轻的佛门弟子云集京师,只为博取功名,为自己,为师门搏一个前程。
虽说当今皇帝素来崇道,对道教多有扶持,但也未曾薄待佛门。这般机缘,但凡有些心气、有些能耐的僧人,谁不愿来试一试?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话便是出家人也未能免俗。真要是能勘破名利、淡泊自守的高僧,多半早已遁入深山古刹,潜心修行,又怎会来这红尘喧嚣的京城凑热闹?
不敬心中自嘲一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嘴上说着对春闱毫不在意,只求置身事外看个热闹,可终究还是报了名,今日出门,也算是顺路赴考。说到底,还是尘缘未断,凡心未了,未能真正做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他抬头望向街心,只见那些往来的僧人脸上,或带着志在必得的坚毅,或藏着忐忑不安的局促,与俗世中的举子并无二致,不禁暗自感慨:这红尘万丈,果然是最磨人的修行。
不敬心头烦乱如麻,千头万绪纠结缠绕,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方才禅房内的焦躁未散,街头的喧嚣又添了几分纷扰,只觉得胸间郁气难舒,连脚步都变得茫然无措。
他索性抛却所有思虑,任由双脚随意前行。往日里,他修行佛法,一心要摒除妄念、明心见性,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关乎概率推演的奇诡数字,向来被他刻意压制,不许其扰乱禅心。可今日心烦意乱之下,那许久未曾浮现的数字竟如潮水般涌来,在眼前交织闪烁,东街巷口左转,成功避开拥堵的概率七成;西街茶馆前行,偶遇故人的概率三成;南大街直行,撞见江湖异动的概率五成……
这些数字虚无缥缈,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不敬自嘲一笑,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六根清净,竟要靠这荒诞不经的直觉来指引方向。他不再抗拒,目光扫过街巷岔路,哪个方向的概率数字在脑海中最为清晰浓烈,便抬脚向哪个方向走去。至于为何是此处,前路又会遇见什么,他全然不去思量,只当是借这红尘漫步,疏解心中积郁,也算是一场别样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