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东面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宿舍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图形。空气里飘着隔夜泡面和洗发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段新红待在首饰盒里,那片软布被清晨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她能听到苏小小在上铺翻身的动静,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昨晚的记忆像一块没有拧干的湿布,沉甸甸地压在意识里。联谊会归来的苏小小,身上带着酒气和失落的尖锐感,手指用力攥紧的触感,胸口急促的心跳声,还有那句反复回响的“只有你了”……这些碎片在段新红麻木的心湖里投下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苏小小醒了。她没有立刻起床,只是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某块陈旧的水渍。眼神空荡荡的,没有焦点。昨晚精心打理的发卷散乱在枕头上,眼周还残留着些许晕开的黑色痕迹,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首饰盒,而是就那样躺着,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像。
段新红透过盒盖的缝隙,安静地望着她。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悄悄滋生。不是恐惧,不是顺从,而是一种……微妙的牵动。苏小小此刻的沉寂,比她昨晚的愤怒更让人不安。那是一种抽离,一种可能即将失去“关注”的预兆。
苏小小终于动了。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抓了抓头发,动作带着宿醉后的无力。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床铺上扫过,掠过摊开的课本,掠过扔在墙角的亮片小包,最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落在了那个敞开的首饰盒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带着明确意图的抓取或抚摸,只是用指尖,非常轻地碰了碰盒子的边缘。一下,两下。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
段新红看着她指尖的动作,看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昨晚那句“只有你了”又开始在脑海里回响。这句话像一根细丝,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感的重量。苏小小需要她。不是需要一件玩具,一个摆设,而是需要她这个“存在”本身,来填补某种巨大的空洞。
这个认知,像一束微弱的光,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着她的、厚重的麻木。被需要……这种感觉,对于一个早已习惯被当作物品、被随意处置的存在来说,带着一种致命的、扭曲的诱惑力。
苏小小收回了碰触盒子的手,转而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她面无表情地滑动了几下,似乎是在查看信息。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角向下撇着,那是一种看到不愉快内容的表情。也许是家里又发来了索要钱财的信息,也许是社团里遇到了麻烦,又或者是看到了昨晚联谊会上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发布的动态。
她的呼吸变得稍微重了一些,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住了手机边缘。那股熟悉的、压抑的烦躁感,又开始像雾气一样从她周身弥漫开来。
段新红看着这一切。她看到苏小小放下手机,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疲惫的叹息。那个瞬间,苏小小看起来异常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从段新红心底升起。那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填补那片空洞,想要证明自己“被需要”的价值的冲动。这冲动如此强烈,甚至压倒了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掌控和禁锢的恐惧。
她动了。不是被迫的,不是下意识的,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自主的意图。她小心翼翼地,从铺着软布的角落站起身。动作很慢,带着试探。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小小的脸。
苏小小似乎没有察觉到这微小的动静。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烦躁情绪里,手指插进发丝,用力揉着头皮。
段新红向前迈了一小步。首饰盒的木质底板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她又迈了一步,靠近了盒子的边缘。现在,她离苏小小搭在床沿的那只手,只有很短的距离。那只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此刻正微微蜷曲着,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苏小小的目光依旧低垂着,看着某处虚空。
段新红停了下来。她仰起头,看着苏小小近在咫尺的指尖。阳光照在那片皮肤上,能看到细微的绒毛和淡青色的血管。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她伸出自己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苏小小的指尖。
那触感极其轻微,像一片羽毛拂过。
苏小小猛地颤了一下,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她倏地抬起头,目光带着惊愕和一丝尚未散去的烦躁,直直地射向首饰盒,射向那个正仰头望着她、刚刚主动触碰了她指尖的小小身影。
段新红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看到苏小小眼中的惊愕逐渐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那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微小的躯壳,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宿舍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操场的口号声。
苏小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就那样看着段新红,眼神复杂地变换着。惊愕,疑惑,然后,一点点地,浮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取悦了的柔和。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也松弛了一毫米。
她的手指,那根被段新红触碰过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将手翻转过来,摊开掌心,递到了首饰盒的边缘。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段新红看着那只摊开的、带着纹路的掌心。那是一个更大、更无所遁形的囚笼,却也代表着一种接纳,一种对她刚才那个主动举动的回应。
她没有再犹豫。她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只微温的掌心。皮肤的触感透过脚底传来,带着生命的温度和脉搏的轻微跳动。
苏小小的手掌很稳,没有丝毫晃动。她将段新红托起,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她的目光落在段新红身上,不再是空洞的,也不再是愤怒的,而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奇异满足感的审视。
“你……”苏小小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你刚才……是在安慰我吗?”
段新红无法回答。她只是站在那温暖的掌心里,仰头看着她。
苏小小似乎并不需要答案。她看着段新红那安静而顺从的姿态,看着她刚刚主动靠近的行为,一种混合着掌控感和被慰藉感的暖流,缓缓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阴霾。被需要的感觉得到了回应,这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扭曲的愉悦。
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段新红的头顶,顺着发丝滑到背部。那触摸不再带着昨晚的粗暴和绝望,而是充满了某种……确认般的温柔。
“很好……”她低声说,像是在对段新红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就这样……待在我身边。”
段新红感受着那轻柔的抚摸,站在那片温暖的掌心里。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达成目的后的细微松懈,有对这份“温柔”的贪婪,也有一种更深沉的、对自己这种主动迎合行为的茫然。她用自己的主动,加固了这道囚笼的栏杆。她证明了自已的价值,也同时将自己更深地捆绑在了苏小小的情绪之上。
苏小小不再看手机,也不再为那些烦心事困扰。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掌心里的段新红,用手指细细感受着那微小的存在感。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将这一幕渲染得近乎“温馨”。然而在这“温馨”之下,是更加牢固的依赖和更加无声的禁锢。段新红品尝到了“被需要”的滋味,那滋味带着苏小小掌心的温度,也带着钢铁般冰冷的枷锁的回声。她主动伸出的那只手,没有触碰到自由,反而抓住了一条更细、更坚韧、更难以挣脱的丝线。这条丝线,将她和苏小小命运的舢板,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驶向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情绪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