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晨雾还没散透,杨靖端着奶奶熬的玉米粥跨出家门,就听见前院老槐树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几个小媳妇围在石头娘身边,灯芯绒裤角沾着露水,手里都攥着红本本,像群抢食的麻雀。
“石头婶子您快说说,上月您家互助星咋得了八颗?我数了,王二婶家才五颗!”扎麻花辫的巧云把本子翻得哗啦响,指尖戳着自己本子上歪歪扭扭的“3”直咂嘴。
石头娘正往竹篮里装刚摘的黄瓜,闻言抬头笑出一口白牙:“哪有啥窍门?就前儿王婶子说腰腿疼,我顺道帮她把晒的玉米收了;李寡妇家娃要交学费,我把攒的鸡蛋塞给她——”她顿了顿,用沾着黄瓜汁的手点点巧云的本子,“你记的都是给二柱他舅借筛子、帮三狗子补裤裆,这些也没错,可你得记着,别人张嘴时别装睡。”
杨靖蹲在墙根喝粥,听着差点被玉米渣呛到。
这石头娘没读过书,倒把他系统里“持续互助”的任务逻辑悟透了。
他望着小媳妇们围得更紧的身影,见巧云把本子摊在膝盖上,用铅笔把“借筛子”三个字描得粗粗的,又在旁边补了句“王婶子夸我手巧”,嘴角不自觉往上翘——这风气比他发系统任务管用多了。
“靖子哥!”
脆生生的叫唤从村东头飘过来。
杨靖抬头,见王念慈抱着个蓝布包袱往这边跑,麻花辫上沾着线头,是刚从服装厂赶过来的。
她身后跟着俩女工,一个抱着浆洗好的床单,一个拎着半筐鸡蛋,走路都带风。
“昨儿我在厂里说,每10信用分换1张布票,上限5张。”王念慈把包袱往石桌上一放,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灰布,“你瞧,今儿天没亮就有人来排队。大梅为了攒分,主动承包了食堂刷碗;春香拉着秀芬去给赵奶奶洗衣裳,说要凑够30分换布给娃做新褂子。”
杨靖掀开蓝布摸了摸,布面厚实,是供销社批的好料子。
正想夸念慈有主意,就见刘会计从队部里冲出来,老花镜歪在鼻梁上,手里挥着账本:“杨靖!你快来瞧!”
三人凑过去,刘会计啪地翻开账本,指节敲得纸页响:“上回麦收出勤率78%,今儿我查了,这月出勤率92%!连二愣子都早到半小时,说要帮着搬化肥攒分!”他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我起先还怕这是变相发福利,哪成想比开批斗会管用!”
杨靖憋着笑,余光瞥见王念慈朝他挤眼睛。
正说着,张大山扛着铁锹从村西头过来,裤腿沾着泥,额角还挂着汗。
他媳妇跟在后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飘着玉米糊糊的香气。
“老张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念慈抿嘴笑,“往日这时候你早蹲墙根儿抽旱烟了。”
张大山把铁锹往地上一杵,脖子梗得老直:“我这是去修村口塌了半年的石凳!”他媳妇白了他一眼,把碗往杨靖手里塞:“别听他吹,还不是为了闺女。人家说亲那家要看‘家庭互助总分’,我家小子去年考学落榜,我不得给闺女挣脸面?”她指了指石凳方向,“你瞧,他非让孙子拿粉笔在石凳上写‘张家修’,跟小孩儿抢糖似的。”
杨靖捧着碗笑,玉米糊糊的热气糊在脸上。
可等张大山两口子走远,他望着石凳上歪歪扭扭的“张家修”三个字,笑意慢慢淡了。
前儿夜里他巡村,看见赵家老三媳妇往李寡妇家孩子兜里塞糖,塞完还蹲下来摸孩子脑袋:“明儿评互助星,让你妈给我家投一票啊。”当时他没声张,只让系统兑了本“信用观察日志”给王念慈,让评委会记点反常事。
“靖子?”王念慈碰了碰他胳膊,“你发啥呆呢?”
杨靖把碗递给她,指了指石凳:“念慈,你让评委会把最近的观察日志拿给我。”他摸着兜里的红本子,本子边角被摸得发软,“这风刮得太猛,我怕有人把互助当买卖做。”
果然,第三天晌午,王念慈抱着个牛皮纸包来找他,纸包里是一沓日志:“赵家老三媳妇上周给五户人家送了鸡蛋,都提了投票的事儿;二狗子他娘昨天帮刘大爷挑水,挑完就管人家要‘互助证明’……”
杨靖翻着日志,越翻眉头越紧。
系统面板在兜里震动,他摸出来看,万元户进度跳到了94%,可这数字今儿看着倒像块烫石头。
正发怔,小石头娘抱着成长册进来了,额角沾着草屑,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靖子,我家娃说,学校里同学都问‘你家信用分第几’。”她把本子摊开,上面记着孩子的话——“隔壁班狗剩说他家本子最红,要跟我比谁爹挣分多”,“小花编了顺口溜:王家勤,李家信,张家本子红得胜”。
她搓了搓手,“我不怕孩子比成绩,就怕这本子……成了‘新成分’。”
杨靖望着西边的落日,余晖把红本子照得透亮。
他想起刚重生那会儿,漏雨的破屋里只有他和奶奶,系统提示冷冰冰的“小户进度:5%”;想起王婶子喝了川贝枇杷膏后,拉着他的手掉眼泪;想起小石头娘蹲在青石板上描本子,月光漫过打谷场……
“婶子,您说得对。”他把日志叠好收进抽屉,“人心这块地,种得太满了也怕压苗。”
小石头娘走后,杨靖坐在炕沿上摸系统面板。
万元户进度还在跳,可他没看。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隐约能听见那首新歌谣:“红本子,亮堂堂……”他忽然想起前儿在供销社听见的对话——俩外村人指着平安屯的方向说:“听说那屯子的红本子比粮票还金贵?”
夜渐渐深了,杨靖摸黑走到队部,评委会的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
他透过门缝看见刘会计、王念慈和石头娘凑在一块儿,对着一沓红本子嘀咕。
月光落在门框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攥了攥兜里的“信用观察日志”,忽然想起系统里新解锁的“全村任务”——“制定信用新规”。
风卷着麦香扑过来,他望着评委会窗子里晃动的人影,轻声说了句:“明儿该开个会了。”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不知道谁的红本子从窗台上掉下来,被风翻得哗哗响,像是在应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