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未流逝,空间也未曾移动。
当苏九九将那只白皙的手掌向前递出时,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幅静止的古画。那一点悬浮在她掌心的光,脱离了她的肌肤,没有化作雷霆万钧的流星,反而像一滴被风吹离花瓣的晨露,悠悠然、慢吞吞地,朝着那片代表着终结与虚无的人形黑暗飘去。
它太慢了。
慢到沈清辞能看清它在空中划过的每一寸轨迹,慢到那人形黑暗有足够的时间扭曲、挣扎、咆哮,却又诡异地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对于玄天宫主而言,这缓慢的漂浮,是比世间任何酷刑都要残忍的凌迟。
他的意志被困在那片黑暗中,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光芒靠近。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抗。在那光芒之中,他看到的不是毁天灭地的能量,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他的一生。
他看到了自己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宗门弟子时,因为资质平庸而受尽的白眼与嘲讽;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杀人夺宝后,彻夜难眠的惊恐与随之而来的、对力量的病态渴望;他看到了自己一步步登上玄天宫主之位,满手血腥,脚下枯骨成山,却依旧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与对天道不公的怨恨。
他看到了自己发现青丘秘闻,策划千年,引动上古残魂,亲手将那片世间最美的山谷化为火海。狐族的哀嚎,在他听来曾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章,可此刻在那光芒的映照下,却化作了无数根刺,扎进了他意志的核心。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与上古残魂融合,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新纪元的神,那份狂热、那份自得,此刻看来,就像一个孩童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可笑又可悲。
那光芒没有审判他,它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所追求的一切,他所毁灭的一切,他所怨恨的一切,在这片真实的世界本源面前,都毫无意义。
他的“道”,在这一刻,从根基处彻底崩塌了。
“不……”
一声轻微的、发自意志深处的破碎声响起。
也就在这一瞬,那一点慢悠悠的光,终于飘到了人形黑暗的面前。它停住了,然后,如同花苞绽放,无声地舒展开来。
光芒伸展,化作一柄薄如蝉翼、长约三尺的光刃。
这柄光刃的形态在不断变化。上一瞬,它还带着白衣剑尊的孤高锋锐,剑意纯粹得能斩断因果;下一瞬,刃身上便缭绕起永夜魔主的霸道黑气,充满了吞噬与终结的意味;再一瞬,刃口又流转着丹道圣手的造化之火,仿佛它斩落的不是生命,而是为了给予涅盘。
星辰的轨迹在刃面上构成玄奥的纹路,千机楼的算计让它总能出现在最致命的破绽之处,济世医尊的慈悲又让它蕴含着对无辜者的绝对豁免。
九种马甲的力量,九种极致的法则,在混沌本源的调和下,完美地融合成这一击。
它不再是简单的“攻击”,而是对“玄天宫主”这个错误存在的“修正”。
苏九九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手腕轻轻向下一压。
光刃随之斩落。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对撞。
光刃触碰到那团人形黑暗的瞬间,就像热刀切入牛油,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它从黑暗的顶端切入,贯穿到底部,然后悄然消散。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紧接着,那团代表着上古残魂与玄天宫主意志结合体的人形黑暗,开始“分解”。
一缕缕最精纯的、来自太古时代的怨恨与毁灭之力,从黑暗中被剥离出来。它们不再狂暴,不再邪恶,而是像被驯服的野兽,化作最原始的能量粒子,一部分被新生的灵脉核心吸收,另一部分则消散于天地之间,回归最基本的循环。
随着这些力量的流失,几幅残破的画面在空中一闪而过。
那是巨兽横行的洪荒大地,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神魔之战,是一个不甘就此陨落的强大存在,发出的最后一声怨毒诅咒……
上古残魂,这个从太古时代延续至今的祸源,连一声哀嚎都未曾发出,便被彻底打散,它存在过的痕迹被从法则层面抹去,干干净净。
当最后一丝属于残魂的力量被剥离后,那片黑暗失去了支撑,猛地向内一缩,重新凝聚成玄天宫主的身形。
他踉跄着跪倒在地,身上的黑袍寸寸碎裂,露出其下布满裂纹、犹如蛛网般龟裂的皮肤。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一股股破碎的灵力。
他的丹田,他的经脉,他千年苦修的一切,都在刚才那一记无声的斩击中,被“修正”成了凡人。不,比凡人更不如,他成了一个再也无法容纳半点灵气的废人。
力量如潮水般退去,支撑着他野心的最后一根支柱也轰然倒塌。玄天宫主抬起头,那双血色的瞳孔已经褪去,恢复了原本的黑色,只是那黑色里,空洞得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看着悬浮在空中,如同神只般的苏九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你……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随着玄天宫主的彻底败落,这片因他而即将崩毁的灵脉中枢,也开始了自我修复。
天穹上那蛛网般的裂缝,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抚平;那些坠落的星辰,倒转着飞回了原本的轨道,重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龟裂的塔壁,破碎的大地,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
那颗由九窍玲珑心化作的灵脉核心,在吸收了部分残魂的原始能量后,跳动得愈发沉稳有力。咚……咚……每一次搏动,都让三界的灵气浓度,提升那么微不可闻的一丝。
一切,都回归了正轨,甚至比以往更好。
而完成了这一切的苏九-九,也终于到了极限。
她身后那九条华美的狐尾,光芒开始黯淡。最先消失的,是那条蕴含着混沌本源的第九尾,它化作一道流光,重新没入苏九九的眉心。
紧接着,第八条、第七条……
每消失一条尾巴,她身上那股超越三界、定义万法的神性便消退一分,属于凡人的气息便回归一分。那双倒映着星辰生灭的眼眸,也渐渐失去了深邃与平静,重新染上了属于少女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茫然。
当最后一条狐尾的虚影也消失不见时,那股融合了所有马甲的至高力量,彻底从她体内潮水般退去。
一股排山倒海的虚弱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连眼皮都重若千斤。身体在空中晃了晃,再也无法维持悬浮,直直地朝着下方坠去。
就在她即将坠落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清冷的雪松气息,将她温柔地包裹。
沈清辞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低头看着怀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人儿,那颗因为刚才的惊天变故而几乎停止跳动的心,才重新落回了胸腔。
他什么都没问。
没问她为什么会拥有那样的力量,没问她与那些传说中的大人物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额上渗出的细密冷汗,然后将她往怀里又揽紧了几分。
怀里的人儿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的目光越过沈清辞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跪倒在地、气息奄奄的玄天宫主身上。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刻骨的仇恨,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
青丘灭族的血海深仇,他搅乱三界的滔天罪行,不能就这么随着他的死亡,而被掩埋在昆仑墟的深处。
他必须活着。
活着,去面对三界的审判;活着,去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活着,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当年那场震惊三界的灭族惨案,真凶究竟是谁。
要让青丘的冤魂,在三界的见证下,得以安息。
苏九九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蚊蚋般的声音。
“清辞……别……别让他现在就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被灵脉核心的跳动声所淹没。
沈清辞的身子却微微一僵,他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低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苏九九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彻底陷入了昏睡。只是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那只搭在沈清-辞胸前的手,还无意识地、轻轻抓了抓他的衣襟。
仿佛在恳求,又仿佛在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