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如同一颗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整个翰林院大讲堂,那数百名来自各方的士子门徒,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死寂后,轰然炸开!
“狂悖!简直狂悖至极!”
一名国子监的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指着讲台上的林凡,面皮涨成了猪肝色。
“君臣父子,天地纲常!此乃圣人所定,国之基石!王子乃君之子,龙之种,岂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你此言,是要乱我大乾之伦常,动我大乾之国本!”
他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这不仅仅是一个问题,这是对他们一生所学,所信,所维护的一切的公然挑战!
崔家的席位上,崔岩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凝出冰来。
他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杀意,比宣政殿上李斯年倒台时还要浓烈百倍。
李斯年,只是政敌。
而林凡,是要掘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祖坟!
世家为何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凭的就是这份与生俱来的“不同”!凭的就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套被他们奉为圭臬的潜规则!
林凡这一问,直接将这层遮羞布,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撕开!
“林修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又一名世家出身的御史站了出来,声音冰冷。
“若王子与庶民同罪,那皇室威严何在?君王颜面何存?长幼尊卑一旦崩坏,天下将人人自危,皆无所依凭,届时必将大乱!”
“说得好!”
“此乃乱国之言!”
一时间,讲堂内超过七成的儒生都站了起来,群情激愤,口诛笔伐,仿佛林凡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邪魔外道。
他们看向林凡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敌视。
而另一边。
那些被视为“杂学”的百家门徒,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墨家传人公输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双目爆发出骇人的亮光,紧紧攥住了拳头。
法家后人韩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中满是欣赏与战意。
他们这些被压抑了上百年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共鸣!
顾玄清坐在主位上,只觉得头晕目眩,手心里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袖。
他知道林凡行事大胆,却没想到,他敢在第一天,就扔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议题!
这哪里是论道,这分明是宣战!
面对着下方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声浪,讲台上的林凡,却依旧平静如初。
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那喧嚣的声音,因为后继无力而渐渐平息。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误会了。”
“我问的,不是伦常,而是国法。”
他环视全场,目光清澈而锐利。
“敢问诸位,我大乾的律法,究竟是陛下的律法,还是世家的律法?”
众人一愣。
“若律法为陛下所立,为朝廷所颁,其目的,是为了约束天下万民,使国家安定有序。”
“那么,一个不能约束所有人的法,如何能称之为‘法’?”
林凡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一个只能惩戒弱者,却对强者无可奈何的法,它带来的不是安定,而是怨恨!”
“当一个庶民,偷了一只鸡,要被判杖责。而一位权贵,杀了人,却能安然无恙。那么,在这位庶民心中,他敬畏的,究竟是法,还是权?”
“当律法的尊严,可以被身份、地位、财富肆意践踏的时候,这律法,便已经死了!”
“一个律法已死的国家,它的国本,才是真正动摇了!”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儒生,此刻竟有些哑口无言。
他们发现,林凡根本没有和他们辩论“尊卑伦常”,而是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国法存亡”的高度!
“一派胡言!”
崔家阵营中,一名年轻人忍不住站出来反驳:“法理不外乎人情!王子乃天潢贵胄,身份特殊,纵有小过,也当由宗人府依家法处置,岂能与草民一同对簿公堂,那成何体统!”
“说得好!”
林凡忽然抚掌一笑,看着那个年轻人。
“那么我再问你,若王子犯的,不是小过,而是通敌叛国呢?”
年轻人脸色一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若王子犯的,不是小过,而是谋逆篡位呢?”
林凡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凌厉!
“到了那时,是宗人府的家法大,还是陛下的国法大?!”
“是所谓的‘体统’重要,还是江山社稷的安危重要?!”
轰!
最后两问,如同两道惊雷,在讲堂内炸响!
所有人都被问得面色煞白,心神剧震。
是啊,小错可以包庇,那动摇国本的大罪呢?
法家的韩励,此刻终于站了起来,对着林凡遥遥一拱手,声音冷峻而激昂。
“韩某以为,林修撰所言,正合我法家大道!”
“法者,国之公器,非一人之私物!其立,当如山岳,不可动摇!其行,当如流水,无孔不入!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唯有如此,方能上束君王之非,下绝百官之奸,中齐万民之心!如此,国方能强!”
他的话,引来了不少百家门徒的附和。
局势,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儒家不再是一家独大,而是被林凡巧妙地推到了“私情”与“公法”的对立面上。
顾玄清看着讲台上那个舌战群儒,却游刃有余的年轻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尘封了百年的大门,正在被林凡用一种最强硬的方式,缓缓推开。
门外,是全新的天地!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到极点之时。
一个尖细而沉稳的声音,忽然从讲堂门口响起,压过了所有的争论。
“陛下驾到——!”
刹那间,整个讲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无论儒生还是百家,全都骇然转身,朝着门口跪伏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无数人敬畏的目光中,身着明黄龙袍的乾元帝,在一众禁卫与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踏入了这片思想交锋的战场。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但他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了跪倒一片的众人,落在了讲台之上,那个唯一还站着的青衫身影上。
林凡。
他没有跪,只是深深一揖。
四目相对。
君与臣,在这场思想风暴的中心,完成了无声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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