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空气,是凝滞的。
自从宣政殿那场血案之后,这里便安静得可怕。
曾经清谈阔论的学士们,如今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看向那间最里头的独立公房时,眼神里混杂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复杂的情绪。
敬畏,源于那个年轻人通天的手段。
恐惧,来自于他掀翻左相时,那份不染尘埃的平静。
以及,一种本能的疏离。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与林凡,似乎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公房内,檀香袅袅。
林凡正在伏案疾书,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沙沙作响,仿佛不知疲倦。
顾玄清坐在一旁,手里捧着几页林凡刚刚写完的草稿,花白的胡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这位内阁大学士,清流领袖,此刻只觉得手里的不是几页纸,而是几座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凡以言入罪者,非国之法,乃暴秦之政。民有非议之权,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立法者,当与民约,非为上者束下之具。君王亦在约中,是为天子与天下之契。】
“林……林修撰……”
顾玄清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放下草稿,像是放下了千钧重担。
“你这些……这些东西,若是传出去,恐怕要比扳倒一个李斯年,引起的风波大上百倍!”
他不是在夸赞,而是在恐惧。
扳倒李斯年,是政治斗争,是换掉一批官员。
可林凡写的这些东西,是要挖掉这个王朝,乃至天下所有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
思想的根!
“顾大人觉得,仅仅靠一部法典,就能让天下百姓都明白这些道理吗?”
林凡停下笔,抬起头,目光清澈。
顾玄清一愣,随即苦笑:“自然不能。别说百姓,便是这满朝文武,能懂的又有几人?他们只会觉得……你这是大逆不道。”
“所以,光写是不够的。”
林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枯寂的老槐树。
“一潭死水,是养不出真龙的。”
“我们需要风,需要雨,需要雷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顾玄…清的心神猛地一跳。
林凡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在翰林院,举办‘文道论道’。”
“邀请京城之中,儒、墨、法、道,乃至那些早已被斥为杂学的百家门徒,一同来此,辩经论道!”
轰!
顾玄清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人都懵了。
他霍然起身,因为太过激动,差点带翻了身旁的茶几。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林凡,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百家争鸣?那是前朝大乱之象!如今儒学定于一尊,乃是国本!你把那些墨家的兼爱,法家的严苛,道家的无为,全都摆上台面,是要动摇国本吗?!”
“世家们为何能屹立百年不倒?”林凡反问,声音平静却锐利,“靠的不是兵,不是钱,而是他们垄断了‘道理’的解释权。”
“他们说什么是对,天下人就得认为什么是对。”
“他们用三纲五常,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将所有人都困在自己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这部《民法典疏》,要想真正推行下去,就必须先打破这张网!”
林凡的目光灼灼。
“我要让天下的读书人看到,听到,圣人之言外,还有别的声音,别的道理!”
“我不是要动摇国本。”
“我是要为大乾,重铸国魂!”
顾玄清呆呆地站在原地,被林凡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原以为林凡是屠龙的勇士,现在才发现,林凡想做的,是改变那片滋养恶龙的土壤。
良久,他颓然坐下,声音沙哑。
“陛下……会同意吗?”
“陛下要的是一个万世一系,强盛不衰的大乾。”林凡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而一个思想僵化的帝国,只会在沉默中腐烂。陛下比我们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
……
三日后。
一则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京城这片看似平静的学海。
翰林院修撰林凡,以天子之名,广发英雄帖。
将于翰林院举办“文道论道”,遍邀天下诸子百家,共论治国安邦之策,同辩文道兴盛之途!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疯了!林凡一定是疯了!”
“这是要做什么?他扳倒了左相还不够,这是要向整个儒林宣战吗?”
“墨家?法家?那些不过是旁门左道,也配与我圣人大道相提并论?”
无数儒生口诛笔伐,视林凡为离经叛道的狂徒。
京城几大世家的府邸内,气氛更是阴沉得可怕。
崔家。
身为礼部尚书,当代儒学大家之一的崔岩,将手中的请柬狠狠摔在地上。
“竖子狂悖!欺人太甚!”
“他这不是在论道,他这是在掘我们世家的祖坟!”
一名崔家子弟忧心忡忡地说道:“家主,林凡此举,有陛下默许,我们若是强行阻拦,恐怕……”
崔岩脸色铁青,冷哼一声。
“他要开,就让他开!”
“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收场!传我的话,让族中子弟,还有国子监的门生都去听!我倒要看看,那些藏头露尾的杂学,如何能与我煌煌儒道争锋!”
“他想当百家之主?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与此同时。
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间破旧的院落里。
一名身材魁梧,手上满是老茧的汉子,正摩挲着一张请柬,眼神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叫公输墨,一个墨家传人。
“文道论道……百家争鸣……”
他喃喃自语,身躯竟微微颤抖起来。
“师尊,您看到了吗?我们墨家,终于等到了可以站在阳光下的这一天!”
另一处,一名神情冷峻,气质阴沉的青年韩励,则将请柬放在了韩非子的画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先祖,大争之世,将要重临了。”
论道的日子,很快到来。
这一天,翰林院门前,车水马龙。
一边,是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儒生士子,他们三五成群,以国子监和世家子弟为首,看向旁人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另一边,则是形形色色,甚至有些衣衫褴褛的人。
有身背工具箱,神情木讷的墨者。
有眼神锐利,不苟言笑的法家门徒。
甚至还有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纵横家传人,和脚穿草鞋,身上带着泥土芬芳的农家后人。
他们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第一次被允许走到了金碧辉煌的殿堂前,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猫,站在了一起。
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翰林院的大讲堂内,座无虚席。
顾玄清坐在主位一侧,手心全是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一场论道,而是在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林凡的身影,出现在了讲堂门口。
他一身青色儒衫,不疾不徐,神色平静地走上了最前方的讲台。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无数道目光,复杂的,审视的,敌意的,期待的,全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林凡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任何开场白。
他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今天论道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议题。
声音清晰地传遍了讲堂的每一个角落。
“敢问诸位。”
“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