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最西头住着个老光棍,名叫葛大壮。这人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平日里靠在山上采药为生。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胆儿特别大。别人不敢去的深山老林,他抬腿就走;别人避之不及的乱坟岗子,他当歇脚的板凳。
这年秋天,葛大壮在山里发现了一株罕见的五品叶老山参,若是能挖到,够他吃上三年五载。他在那附近搭了个窝棚,一连守了七八天,总算在一个月圆之夜把那宝贝请了出来。等下山时,已是半夜三更。
从山上回靠山屯,得经过一片老坟圈子,据说还是前清八旗的旧墓。平日里大白天走这儿都阴风阵阵,更别说这深更半夜了。偏这天葛大壮心情好,哼着小调就迈进了坟地。
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蹲在个坟头前,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葛大壮走近些一瞧,是个穿着旧式长衫的老头,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的。
“老哥,这大半夜的忙活啥呢?”葛大壮招呼道。
那老头缓缓转过头来,月光下脸色青白,双眼凹陷,手里正抓着把坟土往嘴里送,嚼得“嘎吱”作响。
要换别人早吓瘫了,葛大壮却乐了:“哟,饿成这样了?坟土有啥吃头,我这儿有干粮。”
那鬼老头愣住了,大概从未见过这么不怕他的人。他站起身,飘飘悠悠凑到葛大壮面前,阴森森地说:“我不吃干粮,我就好这口土味儿...你也尝尝?”
一阵阴风扑面,葛大壮却只是耸耸肩:“各有所好,您自便。我得赶路了,家里还等着呢。”
说完竟真的大步流星往前走去。那鬼老头愣在原地,半晌才飘着跟了上去。
“你这人有点意思,”鬼老头与葛大壮并肩而行,“别人见了我不是哭爹喊娘就是屁滚尿流,你怎么不怕?”
葛大壮笑道:“我一不欠你钱,二不欠你命,三没做过亏心事,怕你作甚?再说了,你都这模样了,还能比活着时更惨不成?”
鬼老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路跟着葛大壮出了坟地。眼看快到屯子了,鬼老头突然道:“我瞧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去你家住几天如何?”
葛大壮摆摆手:“我那破屋子就一张炕,挤得慌。你还是回你的大宅子舒坦。”他指了指身后的坟圈子。
鬼老头却铁了心要跟去:“我不住你家,就借个地方落脚。实不相瞒,我那坟头最近渗水,阴冷得很。”
葛大壮瞅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成吧,但我那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不打紧不打紧,”鬼老头顿时眉开眼笑,“给我个角落就行,最好阴暗些的。”
回到家,葛大壮真给那鬼老头在柴房腾了个角落。本以为这鬼住几天就走,谁知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起初还好,后来这鬼开始不安分起来。
半夜里,葛大壮常被各种声响吵醒——厨房碗筷叮当响,院子里脚步声来回踱,有时还隐约听见哭声。更让葛大壮恼火的是,他藏的烧刀子一天比一天少,明显是被那鬼偷喝了。
这天清晨,葛大壮忍无可忍,冲到柴房对那鬼说:“老哥,你这就不地道了。我好心收留你,你却闹得我睡不安生,还偷我酒喝。”
那鬼嬉皮笑脸:“一个人住多冷清,我这是给你添点人气。至于酒嘛,实在是你这烧刀子太香,我没忍住。”
葛大壮皱眉道:“你这样我可留不得你了,今晚你就搬走吧。”
谁知那鬼把脸一沉,阴森森道:“我要是不走呢?实话告诉你,我瞧上你这地方了,你最好自己搬出去,把这屋子让给我。”
葛大壮气笑了:“嗬,这是要鸠占鹊巢啊?”
鬼怪露出狰狞面目,青面獠牙:“你若不让,我就天天闹你,闹得你鸡犬不宁!”
若是寻常人,早被这阵势吓破了胆。可葛大壮在山上采药几十年,什么怪事没见过?他压住火气,假装服软:“既然老哥喜欢这地方,让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这家当不少,容我收拾两天。”
鬼怪以为得逞,得意洋洋地缩回角落。
葛大壮转身出门,径直往屯子东头走去。东头住着个姓胡的老太太,九十多了,眼神还清亮得很。据说她家供着保家仙,是位有道行的狐仙。屯里人有什么邪门事儿,都找她指点。
胡老太听了葛大壮的讲述,眯眼笑道:“这是个老鬼,道行不深,却会耍无赖。硬赶是赶不走的,得用巧法子。”
“什么巧法子?”葛大壮忙问。
胡老太从里屋取出个古旧的铜油瓶,只有巴掌大小,瓶身刻着些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个祖传的物件,专治这种赖皮鬼。”胡老太交代了一番用法。
葛大壮拿着铜油瓶回家时,那鬼正在院里飘来飘去,见了他便阴笑道:“收拾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搬走?”
葛大壮赔笑:“正收拾呢。老哥,临走前我想请你喝顿酒,算是结个善缘。”
鬼怪一听有酒喝,顿时眉开眼笑:“算你懂事!”
葛大壮去屯里打了三斤最烈的烧刀子,又切了一盘猪头肉。夜幕降临,他在院里摆开小桌,与那鬼对饮起来。几碗酒下肚,那鬼话也多了起来,吹嘘自己生前是何等人物,死后又如何戏弄过往行人。
葛大壮一边劝酒,一边悄悄观察。只见这鬼喝酒时,酒水会从他身体里漏出来,渗入地下。这是鬼魂没有实体的缘故。
喝到半夜,三斤烧刀子快见底了,那鬼已醉醺醺的,身形越发模糊涣散。葛大壮见时机成熟,掏出铜油瓶,假装斟酒:“老哥,尝尝我这珍藏的好酒。”
那鬼不疑有诈,凑过嘴来接。葛大壮趁机念动胡老太教的咒语,只见一道青烟被吸入瓶中。鬼怪惊觉上当,想要挣脱,却已被完全吸入瓶中。
葛大壮立即塞上瓶塞,只听瓶子里传来闷声叫骂:“放我出去!你这狡诈小人!”
“到底谁狡诈?”葛大壮对着瓶子笑道,“我好心收留你,你却要强占我家。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家,就在这瓶子里好好待着吧。”
说完,他把瓶子放在灶台上,自顾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葛大壮被瓶子里咚咚的敲击声吵醒。那鬼苦苦哀求:“放我出去吧,我保证不再骚扰你了。”
葛大壮不理他,生火做饭。做饭时,他故意把瓶子放在灶台边,让热气熏着。
鬼在瓶子里被烤得难受,又改口咒骂:“等我出去,定要你好看!”
葛大壮笑了:“你还想出来?”说罢,他把瓶子往灶台里推了推。
这一下鬼可受不住了,瓶身滚烫,它在里面如热锅上的蚂蚁,哀嚎连连:“大哥饶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葛大壮这才把瓶子取出来,问道:“真知道错了?”
“知道了知道了!”鬼连声应道。
“那我问你,以后还害不害人?”
“不害了不害了!”
“还占不占人房子?”
“不敢了不敢了!”
葛大壮点点头:“既然知错了,我就放你一马。不过你得保证,以后非但不害人,还要保佑这靠山屯平安。我会在屯口给你立个小牌位,你做个守屯的鬼仙,如何?”
鬼一听不仅能获得自由,还能有个正经身份,自是千恩万谢。
葛大壮这才打开瓶塞,一道青烟飘出,在院中凝聚成鬼形。那鬼朝葛大壮深深一揖,化作一阵清风去了。
自那以后,靠山屯再没闹过鬼。反倒是夜归的村民常说,在屯口老槐树下,隐约能看到个穿长衫的老头在巡视,有他在,连野狗都不敢进屯捣乱。
葛大壮呢,依旧上山采药,对这段经历闭口不谈。只有胡老太偶尔提起时,他会笑笑说:“鬼啊,有时候就跟调皮孩子一样,得用对法子管教。”
那铜油瓶被葛大壮供在了家里,再没动用过。不过屯里人都知道,要是以后再有不讲理的邪祟上门,这油瓶随时可以再开荤。
而这,就是靠山屯“油瓶烹鬼”的故事,至今仍在长白山下流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