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公园开放的头一个星期,就成了我们这小破地方最大的新闻。
憋了太久的年轻人,尤其是我们这种半大不小、精力过剩的初中生,早就琢磨着要去探个究竟。放学铃声刚响,我们六个就凑到了一起——我、大壮、眼镜、胖子、猴三,还有小丽。大壮挥舞着从网上扒来的模糊照片,兴奋得唾沫横飞:“看见没!就那块破石头,听说立在入口那儿,刻着字呢,吓唬人的!”
照片上,一块黢黑的石碑歪斜地立在乱草堆里,表面坑洼不平,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比划狰狞的字迹。
“镇压于此,擅动者诛。”眼镜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一字一顿地念出来,语气里带着点他特有的卖弄,“听着就跟老电影里的台词似的。”
“肯定是公园管理处搞的噱头,怕有人搞破坏呗!”胖子嘴里塞着零食,含糊不清地说。
猴三窜到他背后,猛地一拍他肩膀,捏着嗓子怪叫:“诛——九族哦!怕不怕?”
胖子吓得一哆嗦,零食差点掉地上,引来我们一阵哄笑。
小丽也抿着嘴乐,傍晚的风吹动她的马尾辫,扫过微微泛红的脸颊。
嘲笑归嘲笑,那块石碑却像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心里,勾得人痒痒的。
于是,夜探河滩公园的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
说不清是谁先提议的,或许,是我们六个人心里那份按捺不住的躁动,同时冒了头。
那晚没有月亮,云层很厚,压得人喘不过气。
河滩公园新栽的树苗在风里张牙舞爪,黑影幢幢。
新铺的柏油路还没干透,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混着河边特有的、带着泥腥和水草气的凉风,钻进鼻孔。
路灯隔得老远才有一盏,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圈地面,反而让周围的黑显得更浓、更沉。
我们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白天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不少,没人再大声说笑,只有脚步声和偶尔压低的交谈碎在风里。
很快,我们就看到了那块石碑。
它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旧,更破败。
黑黢黢的石头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像干涸河床的龟裂,又像某种无法理解的符文。
那八个字——“镇压于此,擅动者诛”——在电筒光晕下,笔画边缘的石头剥落处反射着微弱的光,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恶意。
“啧,搞得跟真的一样。”大壮嘴上不服软,上前用脚尖踢了踢石碑基座的泥土。
“别乱动!”小丽低声阻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怕什么!”猴三又来劲了,整个人扑到石碑上,做出夸张的拥抱姿势,“来来来,诛我一个试试!爷等着呢!”
胖子在一旁嘎嘎地笑,声音在寂静的河滩上传出老远,显得格外空洞。
眼镜没说话,只是举着手机对着石碑不停地拍,闪光灯一下下亮起,刺得人眼睛发花。
我看着那石碑,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越来越重。
这石头太安静了。
周围的虫鸣似乎都在靠近它时消失了,空气也凝滞不动。
它就像一个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光和声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在公园里晃荡了将近一个小时,除了自己吓自己的几声怪叫,什么都没发生。
最初的紧张感渐渐被无聊取代,加上夜风越来越凉,大家决定打道回府。
离开时,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块石碑。
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黑暗中,仿佛亘古如此。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尖锐的头痛搅醒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晕乎乎的。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晃得眼睛生疼。
挣扎着爬起来,摸到手机,屏幕上已经炸了锅。我们六个人的小群里,信息堆了上百条。
“头快炸了,你们呢?”——这是大壮。
“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全是那块石头……”——小丽。
“我妈说我眼神直勾勾的,像中了邪。”——胖子。
约在学校旁边那家永远没什么人的奶茶店见面。
推开玻璃门,熟悉的香精味扑面而来,我却莫名感到一阵反胃。
他们五个已经在了,围着角落那张油腻的小圆桌。
气氛不对。
没有人说话。
大壮靠在塑料椅背上,眼神发直地盯着桌面某处虚无的点。
眼镜反复地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拭,再戴上去,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胖子双手捧着奶茶杯,也不喝,只是呆呆地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猴三没了往日的活泛,缩在椅子里,脸色苍白。
小丽低着头,用吸管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早已融化的冰淇淋,手指微微发抖。
我拉开椅子坐下,发出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微微一颤,抬起头。
目光对上。
那一瞬间,我心脏猛地一缩。
他们的眼睛不对劲,不是没睡好的浑浊,也不是生病的无力。
那是一种……空。
像是被人用勺子从后面掏走了大部分神采,只剩下一个脆弱的、勉强维持着形状的壳。
我们彼此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空洞,以及一丝潜藏在空洞下的、无声的惊恐。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好像有点记不清昨晚我们具体聊了什么了。”
话音落下,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我记得我们嘲笑那块石头,”大壮喃喃道,但他皱着眉头,眼神飘忽,“是我先笑的吗?我怎么觉得是猴三……”
猴三猛地抬起头,语速快得有些不正常:“不对!是胖子!胖子还说那是吓唬小孩的!”
胖子茫然地眨着眼:“我说了吗?我怎么记得是小丽说她有点害怕?”
小丽猛地摇头,马尾辫甩动:“我没有!我明明记得是眼镜……眼镜在分析那石碑上的字可能是哪种字体……”
眼镜擦眼镜的动作停住了,他困惑地看着小丽:“字体?我说过这个吗?我脑子里好像有一段记忆,是猴三爬到了石碑顶上……”
“放屁!”猴三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我什么时候爬了!那是大壮!大壮用脚踢了那石头!”
混乱的记忆像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更可怕的是,在这种争辩和困惑中,我偶尔会冒出不属于自己想法的念头,或者突然想用大壮那种粗声粗气的腔调说话。
我看到胖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那节奏,分明是眼镜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而小丽,她下意识地抬手把并不存在的碎发别到耳后,那姿态,像极了猴三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
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我们六个人之间混淆、流淌、渗透。
恐惧像湿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里的卫生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大口喘气。
我需要冷静,需要看清楚自己。
我抬起头,望向洗手池上方那面镜子。
镜子里,是我苍白的脸,熟悉的五官。熬夜带来的黑眼圈,额头上冒出的两颗痘痘。是我。
我稍微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镜子里那张属于我的嘴,动了。
发出的,却不是我的声音。
那声音清晰,带着小丽特有的、稍微有点拖长的、软糯的尾音。
“别争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瞳孔骤缩。
镜子里,“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开,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僵硬、诡异,甚至带着一丝古老邪气的微笑。
“我们六人,即将融合成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面仿佛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我的倒影模糊、扭曲,在那诡异的微笑背后,隐约浮现出昨晚那块黢黑、刻满诅咒文字的石碑的虚影。
它就在那里,在镜子的最深处,对着我,永恒地、恶毒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