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虚观的后山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灵鸟不知躲去了哪里,连风吹过桃树叶的声音都轻得像叹息。十几个观里的弟子拿着锄头,默默地在最大那棵桃树下挖坑,铁铲碰到石头的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凌霖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这是青云子最喜欢的那件,袖口绣着朵小小的桃花,还是去年柳馨梦帮他绣的。道袍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灵糖渣,凌霖用手指捻了捻,糖渣早就硬了,像细小的水晶。
凌霖哥,坑挖好了。一个小弟子红着眼圈走过来,声音哽咽着,观主说......说就埋在这里,离桃树近。
凌霖点点头,没说话。他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抖。当医生这么多年,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可看着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少年,就这么变成个冰冷的木盒,他心里堵得像塞了团湿棉花。
不可理喻道长拄着拐杖站在桃树下,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平时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今天像蒙了层雾。他手里拿着青云子那柄桃木剑,剑身的白光已经彻底熄灭了,像块普通的木头。
这孩子......老道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昨天还跟我讨教符阵,说要给桃木剑加个新咒语,今天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把桃木剑轻轻放在坑边,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柳馨梦走过来,递给凌霖一方素色的帕子:擦擦汗。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眶红得像兔子,等会儿入葬时,你别靠前,我怕你控制不住。
凌霖接过帕子,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是医生,见惯了......
医生也不是铁打的。柳馨梦打断他,转身去招呼其他人,都准备好,吉时快到了。
周婧瑶和钟广萍站在人群后面,难得没拌嘴。周婧瑶手里捏着张叠好的符纸,是她连夜画的安魂符,虽然边角有点歪——她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画错。钟广萍把骨笛攥得紧紧的,小骨在里面大气不敢出,平时咋咋呼呼的姑娘,今天连头都没抬。
岩浩抱着那个装着青云子骨灰的木盒,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木盒是他亲手打的,用的是观里最结实的灵木,他本来想做个精致点的,可手抖得厉害,榫卯都没对齐,最后还是柳馨梦帮他钉好的。
开始吧。不可理喻道长沉声说。
岩浩抱着木盒,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土坑。每走一步,脚下的石子都像在扎他的脚。他想起昨天青云子出门前,塞给他的那包灵糖,说等回来分他一半。现在糖还在他怀里,可那个要分糖的人,却要被埋进土里了。
师弟,别怕。岩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木盒上,这地方好,有桃树,有阳光,跟东华灵域你家院子里一样......
他把木盒轻轻放进坑里,像是怕惊醒了里面的人。放好后,他蹲在坑边,从怀里掏出那包灵糖,倒出一半撒在木盒上。
你爱吃的,给你留着......岩浩哽咽着,剩下的......剩下的我替你吃,我会想你的......
没人催他。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和尚,蹲在土坑边,像个迷路的孩子。
胖龟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趴在凌霖脚边,脖子伸得老长,看着坑里的木盒,突然发出声低低的声,像是在哭。凌霖弯腰摸了摸它的壳,才发现这货居然也在掉眼泪,大滴大滴的水珠从眼眶里滚出来,砸在地上洇出小水点。
傻龟。凌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抖了,他就是换个地方睡觉......
柳馨梦走过来,轻轻推了推他:该填土了。
十几个弟子拿着锄头,开始往坑里填土。土块落在木盒上,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岩浩不肯走,就跪在坑边,看着新土一点点把木盒盖住,直到最后变成个小小的土堆。
不可理喻道长把那柄桃木剑插进土堆前,剑柄朝上,像是个小小的墓碑。他从怀里掏出张黄色的符纸,用灵力点燃,符纸化作金色的光点,落在土堆上,慢慢渗了进去。
青云子,天虚观永远是你的家。老道长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下辈子,还来做我弟子。
风吹过桃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应。
仪式结束后,弟子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山路上拖得长长的。
岩浩还跪在土堆前,手里捏着剩下的半袋灵糖,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甜得发腻的味道,却让他哭得更凶了。
凌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陪着他。
周婧瑶把那张歪歪扭扭的安魂符,轻轻放在桃木剑旁边,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看着远处的云。
钟广萍突然拽了拽骨笛,小骨小心翼翼地问:咋了?
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钟广萍的声音很轻,我娘以前跟我说过,好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看着家里人。
小骨沉默了会儿:可能吧。青云子那小子,肯定是最亮的那颗。
柳馨梦站在桃树下,摘了片最新鲜的叶子,放在土堆上。她想起青云子刚入观的时候,才到她腰那么高,拿着把比他还长的木剑,非要跟她学剑法,结果把自己绊倒了,还嘴硬说在练新招式。
那时候的阳光,也像今天这么暖。
师姐,你看我练得咋样?
师姐,等我厉害了,就去东华灵域接我爹娘来,让他们看看我也是个厉害的修士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响。
凌霖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拍了拍岩浩的肩膀:回去吧,天黑了。
岩浩点点头,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凌霖赶紧扶住他。他手里还捏着那袋灵糖,糖纸被眼泪泡得皱巴巴的。
凌霖哥,岩浩突然说,我想替青云子把那封信寄出去。
凌霖帮他拍掉裤子上的土,我去求观主用传讯阵,保证送到。
岩浩笑了笑,眼泪却又下来了:我还想告诉他爹娘,他在天虚观,有好多人疼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新翻的土地上,像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胖龟跟在后面,突然停下来,对着土堆地叫了一声,然后叼起地上一粒没被岩浩捡走的灵糖,放在桃木剑旁边,才摇摇晃晃地跟上。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天虚观的灯一盏盏亮了。
凌霖坐在丹房里,桌子上放着个新做的小木盒。他把青云子没写完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木盒里,又放进去半块胖龟舍不得吃的灵虾干,最后把那片沾着糖渣的道袍也叠好放了进去。
他想,等将来有机会去东华灵域,就把这个盒子交给青云子的爹娘。
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在这里很勇敢,很努力,有很多人记得他。
窗外,月光透过桃树的枝桠,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新堆的土丘在月光下,像个安静的梦。
风又起了,桃树叶沙沙地响。
这次,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笑着说:
师姐,你看我种的桃树,是不是长得挺好?
岩浩,下次灵桃熟了,分你最大的那个。
凌霖哥,这个到底是啥呀?教教我呗......
声音很轻,却好像能穿透黑夜,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天虚观的夜,依旧漫长。
但那些关于少年、灵糖和桃木剑的故事,会像这棵桃树一样,在往后的日子里,抽出新的枝芽。
带着甜味的,暖暖的,永远不会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