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挽乘坐的轿辇在南昌侯府门前停下,帘幕掀开,映入她眼帘的已非往日那个虽暗流涌动却至少表面维持着威严秩序的侯府,而是一片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混乱与悲怆。
南昌侯李贵殉国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似的,在传入宫中的同时,也以更迅猛的速度扑向了南昌侯府。
那名拼死冲出大营前来报信的心腹家将,带回来的不仅是主君罹难的噩耗,更是一柄刺穿侯府所有人心脏的利刃。
而南节军中的明淮响,对此并未阻拦,他甚至乐见其成。
侯爷的死讯需要发酵,若能借此机会,让那位重伤未愈的世子李淡急怒攻心、一命呜呼,或是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那么他接手、整合整个南节军兵权的道路上,将减少太多阻碍。
府内,悲声四起,仆役们惶惶不安,如同无头苍蝇。
藏寿院更是愁云惨淡,大夫人张氏,本就因小产而气血两亏,缠绵病榻,前番世子重伤已让她心力交瘁,如今骤闻丈夫战死沙场的噩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连一声完整的悲呼都未能发出,便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微弱,竟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世子李淡,强忍着身上未愈伤口的剧痛和那撕心裂肺的丧父之悲,看着床榻上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母亲,一股掺杂着无尽悲痛与熊熊怒火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冲撞。
他不能倒下!他猛地转身,不顾侍从的阻拦,就要往外冲。
他要即刻入宫!他绝不相信父亲是死于简单的匪患,这其中必有蹊跷!他要向圣上讨个说法!
正是在这侯府大门的内侧,一身狼狈、脸颊高肿的夏挽,与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李淡迎面相遇。
“嫂子!你···”
李淡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夏挽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肿与隐约的血痕上,瞬间,他胸中那原本就汹涌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炸裂!
“你的脸?!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是宫里的人?是不是?!我要去问问圣上!我们李家,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他闻家!要如此赶尽杀绝?!”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咆哮。
“李淡!冷静!切勿冲动!”
夏挽心中一惊,顾不上脸上的疼痛,急忙上前一步拉住李淡的手臂。
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此刻的李淡,就像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失控。
“嫂子!你让我如何冷静?!”
李淡猛地甩开夏挽的手,却又因用力过猛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
他指着藏寿院的方向,又指向夏挽的脸,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无尽的悲愤。
“我心痛!痛得快要喘不过气!痛得我要发疯了!
父亲死了!母亲···母亲她气若游丝,生死未卜!如今连你···你也被召入宫中,被打成这般模样!我南昌侯府,世代忠良,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到今日这般家破人亡、任人欺凌的地步?!啊!”
他仰天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哀嚎,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本就未愈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突然,他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由白转红,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凸而起,眼球中也布满了血丝。
“噗!”
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熔岩,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李淡!”
夏挽失声惊呼,眼见李淡身体一晃,仰面向后倒去。
她不及多想,连忙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去接。
李淡沉重的身躯毫无意识地压在她身上,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来人啊!快来人!叫府医!快叫府医!”
夏挽顾不得自己被压得生疼,朝着周围惊慌失措的下人们厉声喊道。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李淡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他的院子。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屏息凝神地为昏迷的李淡诊脉。
室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府医才缓缓收回手,对着焦急等候的夏挽拱了拱手,眉头紧锁,语气沉凝。
“回少夫人,世子此症,乃是因骤逢大悲大恸,五志过极,致使心火亢盛,肝阳暴涨,气机逆乱。
肝主疏泄,暴怒伤肝,肝气横逆犯胃,导致胃络受损,故而呕血。
此番血虽吐出,郁结之气得以稍泄,于病症而言,反非全然坏事,所谓‘血汗同源,郁邪得出’。
然世子本就外伤未愈,气血未复,此番急怒攻心,大损元气,邪气内陷,恐伤及心脉根本。
眼下需以平肝潜阳、清心泻火、宁络止血之剂紧急调治,佐以安神定志之品,务必使世子情绪平复,精心将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生厥脱之变。”
听到府医说吐血反是泄了郁气,暂无性命之忧,夏挽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但她脸上依旧凝重,因为府医的话并未说完。
老府医看着夏挽红肿未消的脸颊,又想到府中接连变故,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侯府如今真是多事之秋,风雨飘摇。
但他职责所在,不得不继续禀报那更令人忧心的状况。
“少夫人,眼下···老夫直言,府中情势最危者,恐是大夫人。”
夏挽心头一紧:“大夫人她···”
府医面色沉重,缓缓道:“大夫人之症,由来已久。
本就是冲任虚损,气血大亏之体,真阴耗竭,虚阳浮越。
加之近一年来,府中连生变故,大夫人思虑过度,损伤心脾,惊恐伤肾,动摇根本。
此次骤闻侯爷噩耗,乃猝然大恸,心神涣散,肝风内动,痰迷心窍。
如今脉象细促无序,如雀啄屋漏,尺脉欲绝,根蒂不固。
此乃阴阳离决,精气乃绝之先兆。
老夫竭尽全力,以大剂独参汤吊续元气,辅以镇肝熄风、涤痰开窍之药,然···仍是怕,怕大夫人这口浮越之阳一旦维系不住,神气涣散,则···则回天乏术矣。”
府医一番话,运用了大量中医术语,将张氏病情的危急描述得淋漓尽致。
夏挽虽不能完全听懂每一个术语,但那“阴阳离决”、“回天乏术”等字眼,却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她心上。
她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转头看向床上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李淡,心中猛地一沉。
父亲刚逝,若母亲再紧接着撒手人寰···这接连的打击,李淡他···还能承受得住吗?他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甚至···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夏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府医沉声吩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府医,无论如何,请您务必竭尽所能,用最好的药材,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保住大夫人的性命!侯府···不能再失去主心骨了。”
“老朽定当尽力。”府医躬身应道。
就在这满室悲凉与凝重之际,一直默默站在角落、仿佛被遗忘的李嫣然,宽大的袖子下,双手悄然握紧。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光亮,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