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十四年的四月初一,春光虽已泼洒人间,柳梢绽出新绿,但空气中仍裹挟着一股驱不散的料峭寒意。
转眼间,李淡重伤昏迷后的第三天已然流逝,时间在南昌侯府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宅大院里,悄无声息地滑过。
藏寿院那边,因世子李淡的苏醒,大夫人张氏如同久旱逢甘霖,寻回了主心骨,终于能暂且按下惊惶与悲痛,安心在自己的院落里调理小产后的身子。
府中的中馈权柄依旧由小姐李嫣然主持。
由于夏挽未坐完月子,于是再次遵循着“不见风”的古训,窝在卧室内。
窗外是叽叽喳喳、追逐嬉戏的雀鸟,充满了生机与自由,愈发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她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睛,深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春色,只余一片冰冷的荒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攥紧了衣角。
圣上闻治将瑾玄带在身边,已过数日,却无只言片语传来,更无将孩子送还的迹象。
那个她拼却性命早产生下的儿子,她血脉的延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轻描淡写地从她的生命里剥离了出去。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任何明确的拒绝更令人心寒,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口反复凌迟。
“凌花!”
夏挽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和决绝,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片刻,凌花便应声而入,脸上带着关切。
“小姐,什么事?”
夏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那只最终振翅远去的鸟儿,直到它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她才缓缓转回头,看向凌花,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你去一趟夏府,给我父亲递个话。”
夏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就说,我同意了。”
凌花微微一怔,她虽不完全明了这简短的几个字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感受到小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注一掷的气息。
她抬头看向夏挽,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夏挽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侧影,像一朵悬在天际、无所依凭的流云,随时可能消散于无形。
“是,小姐。”
凌花压下心头的疑惑,低头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打发走了凌花,夏挽并未停歇。
她挪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提笔。
笔尖在宣纸上悬停片刻,终是落了下去。
她给临安长公主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想要见长公主一面。
信送出后,她又让人去叶府,约请叶微冉过府一叙。
这几天,平澜院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丫鬟仆役各司其职,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却在悄然弥漫。
夏挽将自己关在内室,翻箱倒柜,整理着一些重要的物什,常常对着一叠纸、一件旧物出神良久。
她在为一场未知的远行,做着无声的准备。
次日一早,晨曦微露,叶微冉便如约而至。
她心系夏挽,接到口信后便一刻不曾耽搁,还特意带上了几本最新的账本,以备夏挽查问。
臧雪早已侯在府门,见到叶微冉,立刻恭敬地引着她往平澜院去。
“叶小姐,我家娘子已在院内等候多时了。”
“有劳。”
叶微冉微微颔首,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一踏入平澜院的内室,药味混杂着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微冉一眼就看到了倚在床头的夏挽。
不过几日不见,夏挽竟又消瘦了一圈,下巴尖得可怜,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光芒。
“夏妹妹!”
叶微冉心头一紧,疾步上前,在床边坐下,一把握住夏挽冰凉的手。
“见到你平安出来,真是太好了!天知道那天听说你被带走,我魂都快吓没了!”
感受到叶微冉手心传来的温度和毫不作伪的关切,夏挽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涟漪。
她回握住叶微冉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叶姐姐!”
她声音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你。”
这一声谢,情深意重。
她感念叶微冉在她落难时,不惜冒着触怒长公主的风险前去叩门求助。
自六里坡相识以来,叶微冉始终站在她身后,给予她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任。
在这个充满算计与危机的世界里,叶微冉是她唯一能敞开心扉、全然信赖的人。
这份情谊,甚至超越了血脉至亲。
夏挽定了定神,转头对侍立一旁的臧雪吩咐道:“臧雪,你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臧雪心领神会,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掩紧。
室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静谧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夏挽抓着叶微冉的手紧了又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叶微冉的眼睛,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叶姐姐,我···能信你吗?”
叶微冉看着夏挽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更有深深的托付,她的心中猛地一沉。
没有任何犹豫,反手更用力地握住夏挽,语气坚定如磐石。
“夏妹妹,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妹妹。无论何事,我与你共担。”
四目相对,无需更多言语,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在空气中交织。
夏挽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像是安慰叶微冉,又像是安慰自己。
她松开手,俯身从床内侧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盒子。
盒子不大,却显得异常沉重。
夏挽的手指轻轻抚过盒盖上繁复的花纹,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仿佛在触摸自己过往的人生。
“叶姐姐。”
夏挽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如今,妹妹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她“咔哒”一声打开铜锁,掀开盒盖。
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叠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书。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的几张,递到叶微冉面前。
“这是···”
叶微冉接过,低头细看,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那竟是夏挽所有的陪嫁产业明细,京郊的田庄、城内的铺面、别院的房契···白纸黑字,一应俱全。
夏挽的目光落在那些地契房契上,语气飘忽。
“这是我的全部陪嫁。叶姐姐,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麻烦你,帮我打理它们。”
“不在了?”
叶微冉闻言,脸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急。
“夏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怎么会不在了?还有,你的孩子呢?我来了这许久,怎么都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你到底怎么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在夏挽的心上,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
“叶姐姐。”
她重新睁开眼,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入耳中,记在心里,但出了这个门,再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一分一毫!否则,我怕你会被我牵连,惹来杀身之祸!”
夏挽的语气是如此严肃而恐惧,让叶微冉瞬间白了脸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夏挽的手腕,斩钉截铁地道:“你放心!今日你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有违背,叫我天打雷···”
“别!”
夏挽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毒誓。
“我信你,叶姐姐。”
她眼中泛起点点水光,是无法言说的感动。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然后才用极低、极缓的声音,揭开了那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叶姐姐,你知道的,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并非南昌侯府已故的世子李敬德。”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闻治。”
“什么?!”